大周世人皆知海外有仙山神樹。
自東南外廓往外邊看,都是一片茫茫煙波。其中隻見蒼天神樹屹然矗立,浩渺中隻得殘影。
傳說有神妃仙子,住在那棵樹往北七百裡的地方,終日鼓樂而鳴。於是大周人沿用古籍傳說,將這棵樹取名為扶桑,而那模糊中和海天並為一線的地方,就叫“小瀛洲”。
在東南沿廓出海的人口口相傳中,那青冥浩蕩的神洲永不可得,凡是出海,無論多遠,都可隻見渺渺輪廓。
隻知道往東的水裡有巨物,天上有怪鳥,要去小瀛洲求仙的人管這些叫鮫人鯤鵬,要去出海捕魚的人厭憎這些,管叫“海蟲鳥怪”。
此刻,遠在鷂都的皇帝駕崩了。
他死的時候,眼睛直直盯著東邊看,似乎這樣他的生魂就可以穿過卷起無儘浪的海,直到那“小瀛洲”而去。
眾人隻知他求長生求得瘋了魔,喪鐘嗡然而鳴,他也帶著關於“小瀛洲”的秘密溘然長逝。
——扶桑不是樹,是纏著一座倒長的山的藤蔓。
藤蔓上棲息著長尾羽的神仙鳥。倒著的山裡邊有塊棺木,裡邊睡著他的心上人。
於是一位人間的王候,曆儘一生都在找小瀛洲的神仙。
大周開國皇帝聊蒼攜雪水而來,北滅長靈八國,設四野,西擊莽原,開橫渠,在黃沙中有畢法天十二神女相助,於山林中有姑射山女仙相協,一統中州,定都鷂都。
千古一帝,一朝駕崩。
……
蒼穹不老,人間半闕。
東南有神山,北邊也有山。
笑屍山的霧氣終年不散,傳說中小瀛洲住的是神仙,那麼笑屍山上住的就是鬼怪。住在山腳下都是些貧困潦倒的人,在城鎮沒有房屋鋪子。
“彆哭啦!你趕緊找點活乾,去當個學徒,說不定以後還有飯吃。”兩個少年在一處山崗上,一站一坐,站著的那個道。
站著的隻有七八歲。坐著的看著有十二三歲,粗布麻衣,神色陰鬱,臉上似有淚痕。
眼前擺著一具老婦的屍體。
“你阿婆隻是太累了,睡著了。”站著的那個說,“我爹爹說了,每個人都要睡這麼一回。睡完了就好了,就連皇帝也要睡。”
那坐著的抬頭,道:“那是你爹在哄你。”
老婆子一生操勞,沒有攢多少銀錢,養的三個兒子到了歲數再也沒有回來過。
在笑屍山山腳下撿來了他這麼個小孩兒,又給自己找事情,拉扯著李二牛長大,可還沒等他做到“富貴衣錦還鄉”,這老婆子自己就撐不住,先離了世。
原先隻不過是風寒的小毛病,她卻連藥都舍不得抓,最後中風死了。
“哎呀,人間貧富一輪換,你找個墳頭,把你阿婆丟了吧。本來就窮的揭不開鍋了,計較最後那口棺材乾嘛呢?”
“反正笑屍山的屍體多的是。你原先的阿爹阿娘說不定也都在這兒了。”
“聽我的,”坐著的站起來,拽著他,“就丟這兒吧,你阿婆今生過得不好,下輩子輪回了就是當皇後娘娘的命數了。”
李二牛抬頭,道:“下輩子的事情那也是下輩子!”
他生來就無父無母,被老婆子拉扯著長到這麼大,大字不識一個,和老婆子在笑屍山下賣紙紮人,難道他上輩子就是皇帝了嗎?
那少年看見他固執不肯動,像大人般搖頭歎氣,背著手走了。
李二牛就坐在他阿婆的屍體旁邊,坐到天黑。沒有多少人路過笑屍山,也沒人給他銀錢。
阿婆的三個兒子也沒有來,也沒有其他人來。
少年擦了擦臉上的眼淚,最終還是打算就刨個坑,把他阿婆的屍身和那些早不知道名姓的人放在一起。
他本不願意這樣的。
老婆子眼角的皺紋和身上那條破圍裙都還在,她沒讀過多少書,連自己的姓名也寫不出,隻知道她阿娘叫她“麗娘”,至於具體是哪兩個字,她自己也說不清楚。
老婆子這輩子本就不起眼了,再把她丟在這兒,變成眾多不起眼的屍首中的一個,李二牛不忍心。
這又有什麼不忍心的。
天底下王侯將相,手底下將領哪個過的不也比她好?帝王姬妾,哪個不比這賣紙紮人的老婆子風華絕代?
一朝成王敗寇,紅顏枯骨,也都彙聚成這笑屍山的泥土,能在史書上留下名字,有千裡地來葺作皇陵的,也隻有功傳千秋的大周開國皇帝。
他揉了揉紅腫的眼睛,正打算走的時候,笑屍山的霧氣動了。
笑屍山這片地方,原本是沒有山的,但是後來莫名其妙就有了。
大周人傳言,這些都是大周始皇聊蒼斬殺的賊人,他們的怨氣彙聚在一起,變成了霧氣,他們的屍骨趁夜爬行,堆成了一座小山。附近的鎮叫“笑鎮”,這座屍山也被人稱為“笑屍山”,後來大家都畏懼傳言,朝外邊搬走,這一塊也成了人煙稀少的荒蕪之地。
李二牛睜大眼睛,見那霧氣好似彙聚成數條繩索,困住了什麼東西。
磅礴難言的氣息拂麵而來。
他隻感覺像是有什麼很龐大的東西沉沉壓在他的心頭,怎麼也逃脫不得。他的腳,他的手,身子,都像是被威壓定在了原地,一寸也不能動彈。
隻在片刻之後,那道霧氣就自己散了開來,隨之迸射而出的是金光。
笑屍山上,像是又升起了一個新的太陽。
金光像雲煙,繞著整座山,山上黑漆漆的樹木顏色都亮了好幾個度。
是天上邊的仙人來了。
金光被樹木切碎成一片片,落在他這兒的時候就剩下一小塊了。
他就見那仙人舞動翅膀,從金光中飛來。
——然後在他麵前摔了個大馬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