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霽像是睡著了般,半靠在他左胸處。李驚風端過木碗,把雲霽剩下的酒液喝了個乾淨。
此刻,像是無頭蒼蠅在客棧外徘徊的赤緹忽而回來了,手裡端著盤從小二那裡接過的牛肉,氣勢洶洶往桌外一放,冷笑道:“不教?等我吃飽了,我自己學。”
“我仔細一想,她說的就是錯的。赤木郡的郡主沒處使刀?那我跑來青州不就好了。”
“我才不當說‘不可能’就不乾事情的懦夫。”赤緹抓了片牛肉,邊吃邊說。
“怪不得你隻能當雲霽的跟班。因為你就是那種怯懦的人。”赤緹笑睨了李驚風一眼。
生於大漠的女孩雖愛恨濃烈,但是對感情細微之處也有超乎尋常的敏銳感知力。
在雲霽倒向李驚風的時候,他糅雜諸多的情緒,興許自己還沒有搞清楚,但是赤緹已經一目了然。
李驚風低聲道:“這位姑娘說的是。”
他怕雲霽受涼了,匆忙將她攙到定的屋子裡去。又怕她硌到頭,幫她把頭上簪的釵環全部解掉。
等乾完後,李驚風盯著雲霽,一時有些失神。
雲霽喜歡喝酒,喜歡嘗各地不同的酒,說是酒中品味風土。
但是醉倒的概率也極大,喝得越多,睡得越久。
李驚風跟了她八年,這些細枝末節也已經牢牢記在心裡了。在這之前,她最喜歡的是雲洲雪水釀的“蒼月飲”,喝一杯可以醉一天,其次就是長樹郡藏在樹洞裡,加上蜂蜜的酒,這種她牛飲也不會醉倒。
現在喝了青州的“春來酒”,不知道等醒來後,能夠在她那裡排上個第幾位呢?
百年前那個和她同行的人,是不是知道?
想到這些,嫉妒又像潮水漫湧而上。
李驚風想起赤緹的話,想起那把被雲霽提起的亢龍刀。
自小時,雲霽是漠視世間苦厄的神仙,到後來,雲霽是亦師亦友的陪伴。
在少年心事初解,情竇初開時,雲霽又成了他秘而不宣,難說出口的妄念,一旦越過某條線,他自己都愧疚難當。
再到現在,那些已經被塵沙掩埋的舊傳說舊事被講出來,雲霽似乎又重新變成了那個飛來的神仙。
她尋常時候再怎麼和李驚風談笑風生,都會帶著高高在上的,淡漠的距離感。
李驚風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勾住了她垂落在側的手。
這個時候雲霽應該是不會醒的。他怎麼做都可以。
李驚風腦袋裡突兀地冒出這句話,隨後就像是燒沸的水,不斷地湧現到他的腦海,李驚風又想起那赤木郡的郡主對他“怯懦”的判詞。
自小被棄養,在笑屍山靠著寡婆婆吃著百家飯長大,他少時也算的上心細如發多愁善感。
洶湧的情感噴薄而出,李驚風跪在地上,趴伏於床沿,半晌,他才似是迷醉般說出:“阿霽……我好喜歡你。”
他將雲霽的手抬起,放在自己的臉側,眼眸中流露出些許病態。
在他十四五歲時,雲霽也會這樣,用手捧著他的側臉,笑道:“咱們二牛又大一歲。”
後來他高了又高,雲霽已經不能自然地俯身去摸他的臉了,這個動作也自然而然廢棄了。
李驚風依戀般蹭了蹭她的手。
雲霽來時還不認識修訂後的大部分的字,隻看得懂未經整修的舊字,話本都要叫李驚風念給她聽。
他因為有字不識漲紅了臉,雲霽卻把手放在他頭上,道:現在認識了又有什麼用?過了幾十幾百年,照樣不認識。少一個字又不是讀不了書。
等到李驚風發奮圖強讀了不少書,也學了很多東西,順暢地給雲霽念出話本子那些字眼已經是小菜一碟時,雲霽卻不常叫他來念書了。
李驚風還記得自己最後給雲霽念的,是一本名叫《悔狐傳》的話本子,狐狸因機緣巧合被點化成人形,對一名女子就是排山倒海般的喜歡。
他正念到狐狸對女子說“山有木兮木有枝”時,雲霽笑著接過:“這句我先前讀過了,接著是‘心悅君兮君不知’。”
於是狐狸精心策劃的一場告白在念白聲中隻進行到了一半。
此刻,他的唇角蹭到雲霽的指尖,心道:什麼才算怯懦?
他二十來歲,身姿尚且挺拔,臉上沒有細紋,他有的是時間,甚至可以用一生去困住雲霽,叫她為自己再在人間留一會。他和一個死去的人i比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