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那隱藏的很好的雄心,根本不將規矩禮法容納在內的恣肆,還有偶爾會流露出來的,讓人恐懼的決斷。
這樣的人,若是生在亂世,必為梟雄霸主。
可生在這太平年間……不知對天下,是福是禍。
就連他自己也似乎知道這一點,所以從來不沾軍權,不問戰事,自當個紈絝遊俠去了。
這些年,定北王府的處境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邊患未定,帝心叵測。獨一份的異姓王還手握重兵駐守重地,鎮北王趙英無時無刻不如履薄冰,戰戰兢兢。
趙英趙堤父子,均是萬中無一的忠臣良將,從無稱王野心,隻願鎮守國門,護佑北境百姓而已。這樣的好臣子,皇帝卻無時無刻不在疑心於他們,靜石先生便偶爾為他們參謀一二,如何在定北王府和皇權之間取得一線平衡。
但靜石先生知道,從趙英趙堤身死的那一刻起,這平衡就再也不可能了。
趙疆……嗬。
良將或許他是,忠臣麼,彆開玩笑。
現在的定北王府,乃至整個北境,都仿佛一架搖搖欲墜的馬車,正落在一個危險分子的手中,不知會被驅使向烈焰亦或是懸崖。
趙疆聳了聳肩膀,“我不勉強。”
他道:“定北王府永遠有您的地方,樂意修書也好,樂意教書也罷,趙家軍有一口氣在,定北王府就在。”
這話說的多麼可憐。
聳肩這樣沒正行的動作,由他做起來卻也有幾分賞心悅目的俏皮。
靜石先生冷著臉道:“我會試試。”
如果真按趙疆所說,這火器有如此威力,設計顯然比朝廷所掌握的要精妙許多。
——北胡人如何能擁有如此精妙的武器?
不得不承認,在聽到趙疆的話之後,靜石先生的第一反應便是心驚。
縱使他不願再接觸這些“旁門左道”,卻也不能看著北境乃至天下陷入肉眼可見的生靈塗炭之中。
便隻能答應下來。
趙疆這屬狗的臉立刻就露出笑容來:“我知先生大義。”
北胡人當然不可能有這樣的好東西。不過這火器也不是他胡編來的,上輩子他見過。
上輩子,這玩意就是靜石先生做出來的。
彼時,距離鎮北王趙英和世子趙堤戰死已過去六年,趙疆已經舉旗起事,反了朝廷。靜石先生痛罵他“不忠不孝”,自請離開定北王府。
然後便是北胡人大軍犯邊。
趙疆起事,劍指京城,原本駐守北境的趙家軍和北地青壯幾乎都被他帶出來了。胡人來勢洶洶,北境卻隻剩下些老弱婦孺。
靜石先生一讀書人,既不會領軍,也不會打仗,平生連殺雞的刀都沒拿過。
卻還有一顆守土護民之心。
他專研儒學之前,在工器製造方麵極有造詣。隻是後來覺得這些皆是不入流的門路,便隻當做不曾有過這樣的技藝。但為了北境軍民,靜石先生還是出手了。
便是那時,“雷震子”這種火器才驟然闖出赫赫凶名。
那會趙疆就對“雷震子”垂涎不已了。
——若這東西能再多一些,何愁北胡人不膽戰心驚?!
趙疆緊急率軍回援,一番苦戰才總算將北胡暫時打回老家。
隻是他幾次三番上門去求“雷震子”,甚至連少時的師生情誼都拋出來了,靜石先生就是不願將那製作秘方傳授與他。
仿佛他趙疆是什麼天降的煞星,如果將這殺器給他,世間就要血流漂櫓,不得安寧。
趙疆一氣之下讓人圍了靜石先生隱居的壽河山。
哪成想,這死老頭兒脾氣倔強,要效仿什麼“古仁人之風”,竟然自己放火,自焚於山中!
趙疆“火焚大儒”的凶名就是這麼打出去的。
他有病啊他燒自己的老師玩兒?!
趙疆剛從上輩子不怎麼愉快的回憶裡緩過神來,就聽靜石先生道:“老夫也正要同你說明此事,待璟公子開蒙之後,我準備離開王府,到壽河山去隱居。”
然後他就看這剛剛還和顏悅色的趙疆又翻臉發了瘋病——
“你去個屁!”
隨後又是一連串不堪入耳的臟汙之語。
靜石先生都驚呆了。
這哪像王府的二公子,未來鎮北王爵位的繼承人?這分明就是個鄉野之間的流氓無賴啊!
趙疆還沒完,放話道:“你也甭琢磨著禍害我兒子,趙璟我趕明兒就帶他走,我告訴你,你老老實實在定北王府給我弄火器,彆想著亂跑!”
他威脅道:“甭管是什麼壽河山還是壽湖山,你敢跑,河我給它抽乾了,山我給它推平了!”
靜石先生一看他那眼睛都放射著凶光,知道這不是什麼孩子氣的宣言。
震驚之下,他也不由得把語氣緩了一緩:“我……隻是隨意之談。”
說完又覺得在這學生麵前未免太沒麵子,端著道:“既答應了你,老夫自當儘力。”
“隻是你……真的要上京?”
還要帶著趙璟?!
趙疆壓了壓心裡驟然翻起的怒氣,臉上也露出一絲笑意來,“我預備給郭特使送上三顆金牙,想必他也該原諒我年輕莽撞了。”
“陛下一向關心北境安危,顧念我定北王府的傳承”他甚至還假模假式地朝南邊虛空拱拱手,“宣我上京,怎敢抗命?”
靜石先生顧不得他這陰陽怪氣的態度,壓低聲音焦急道:“京中於你與虎穴無異,安知陛下此時召你,不是要將你扣在京中為質?”
“更何況,璟公子出生時的那些傳言若傳到京中去,對你,對他,對整個定北王府和北境,都是萬萬不利!”
說到激烈處,兩人都沒注意趙璟已經從書房中走了出來。
“傳到京中?”趙疆雙臂環胸,倚著那枯槁的梧桐樹,哼出一聲寒氣四溢的笑。
“那京中擺的,可就不是狗舌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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