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裡除了流水之聲,格外安靜,在聞人乄的聲音隱下去之後,漫長的一段時間裡,這裡沒有任何動靜。
很久後,也有一聲歎息響起,姬雲間將他放到池邊,泉水沒過他的胸前,他垂著頭,安靜地睡著了。姬雲間一點點撫上他的傷痕,最後又描摹了一下他的五官,最後的最後,他起身到那些瓶瓶罐罐前,將裡麵的毒蟲儘數吸收,從未出過什麼聲響的他,此刻難以控製那種萬蟲鑽心的痛楚,發出嗚咽哀嚎之聲,但很低,似乎這已然是他能發出的最大聲響了。
他打開暗門走了出去,沒有再回頭,關上山門後,他走出山洞,又關了這道洞門,才背著月塵,走下山道,走到院中,安靜地在亭中坐下,桌上擺著一套茶具,他自己倒了一杯,又在對麵擺了一杯。
天色將黑時,安靜了許久的院中,一道亮光驟然出現,霎時,他的麵前出現了一個人,正是卜略。
卜略見他獨自坐在這裡,帷帽都沒有戴,隻用了兩根長長的白布束著發冠,仍然是那麼清冷出塵,仙風道骨,跟他那個明豔張揚,妖嬈勾人的姐姐,半點不同。
“嗬,雲小宗主,多年不見,你還是老樣子。”卜略在他對麵坐下,自己伸手撈了茶壺來倒茶,又說:“我以為你見到我,就會想殺我,怎麼還有閒心,請我喝茶?”
姬雲間淡然看著他,仿佛在看一隻螻蟻。
卜略笑了一下:“我聽你姐姐說,你從前也就是個無所事事的公子哥而已,怎麼後來,學會用這種悲憫世人的眼光看人了呢?”他嗤笑:“就是你這樣的眼神,才會讓人想將你拽入萬劫不複的深淵,永永遠遠,腐爛在這個塵世裡。”
卜略知道他已經不能言語,如今這樣坐著,無非也就是想問一問當年的那些糟心事罷了。他這個人忘性大,在取得了這麼高深的修為以後,已經將來路上發生的事情拋在腦後了,滿腦子想得都是前路,是飛升,是統禦大道,至於其他的,不過都是塵煙罷了,不值一提。
姬雲間拿出一張疊好的紙,推給了他,他以為是姬雲間寫的什麼話,打開後發現,那是一幅畫,懷著身孕的女子站在屋簷下,欄杆前,遙遙望向半輪彎月。
晚來更帶龍池雨,半拂闌乾半入樓。
卜略的心跳猛然一滯,他看了這畫上的人很久,手上青筋必現,紙張卻完好無損。
“哈...”他似乎想笑,又似乎隻想嘲笑,最終他看向姬雲間,問他:“你不會以為,我真的愛過她吧?”
他像是在說一個天大的笑話。
“她初見我時,那麼嫌我,嫌我資質平庸,嫌我不受師門重視,嫌我修為平平,我在她眼裡,一無是處。我不及式微君穩重,修為不及惟憐高深,甚至才藝都比不過彆人,她如何看我?她就是用你這樣悲憫的眼神看我,將我視作一個徹徹底底無用之人。”
“一個巫族之人,一個野蠻的種族,一個不入流的西方門派,踏入我東方大地,蔑視我東方修門,在這靈慧之地肆意張揚,她也配?”
姬雲間雙拳緊握,眼眶發紅,仿佛他從未那麼憎恨過一個人。
“你跟她一樣天真。”他輕慢地說:“你殺不了我,如果你現在選擇自我了斷,我就不會讓那個小野種死得太煎熬,你放心,這一次,我不食言。”
姬雲間破天荒笑了一下,嘲諷又不屑。
多年前那個雨夜,在麓山下的牢籠之中,他就是因為選擇了相信他還有一點良知,才將拂闌交付於他,然後間接地害死了她。
那時他是怎麼說的?
他說,你放心,虎毒尚且不食子,我又怎會為難我的親骨肉?你隻要安安心心上路,我保證她一世無憂,健康安樂。
這就是他口中的一世無憂,健康安樂?
姬雲間真是想笑,他真是可笑,可笑到一定地步,才會相信這個徹頭徹尾的偽君子!
月塵出鞘,麵前的石桌應聲碎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