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搖了搖頭,道:“太遲了。”
我怔在當地,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側頭望了一眼虛掩的門,門內,愛斯塔的臉色像雪一般蒼白透明,那是一種脆弱的感覺,是夢亞所認識的愛斯塔從未有過的脆弱感覺,仿佛一朵在秋末裡凋零的花,轉眼便要隨著秋的結束而湮滅。
夢亞輕輕走進房間,躺在病床上的愛斯塔忽的睜大雙眼,嘴角噙著一絲嘲諷,“你怎麼來了?”
“怎麼我不能來嗎?”夢亞笑了笑,隨意地坐在愛斯塔床邊的木椅上。
她冷冷的一笑,勉強的從床上坐起,道:“自從回到教團起,你是第一個,恐怕也是最後一個來看我的吧。他們……恐怕是再也不想見到我了吧。”
“要怪也隻能怪你自己,你曾經的所作所為已經深深的傷害了他們!”
她的嘴角輕輕向上揚了揚,“你是想來看我怎麼死麼?”
夢亞抬頭,直視著她那冰藍色雙眸,那曾經十分清澈的眼睛此刻已蒙上汙濁,不似從前清亮了。她的領口高高豎起,卻也遮不住頸部那一塊塊黑色——那是侵蝕末期的表現,也預示著一個失敗品生命的完結。
夢亞垂眸,道:“認真治療,會好的。”
“治療?我可不想再欠你恩情了!”
“恩情?你欠我的何止是恩情?!”夢亞對愛斯塔的話不禁嗤之以鼻,“還是說你想以死謝罪?這我可不準,我救你可不是為了這無聊的事,而且,讓人家救回一命,又跑去死,這是隻有懦弱的人才會做的事!”
愛斯塔抬頭,忽而一笑,“是呢,我還真是懦弱呢。”輕輕靠在身後的枕頭上,她話鋒一轉道:“小姐你看我現在和三十五年前相比,是不是變了好多?”
夢亞忽的一愣,沒想到此時此刻還能聽到她用當年的稱謂稱呼她。隻是,已經不是當年了。往日的點點滴滴,亦如同一杯打翻的咖啡,在空中無法挽回了。
夢亞稍一轉神,盯著腳下的白色地磚,半晌,緩緩道:“你的樣貌沒有絲毫改變,隻是心不似從前單純了。”
愛斯塔抬手抵在額頭上,望著頭頂的白熾燈,輕聲道:“若還似從前一般單純,恐怕早在這肮臟不堪的世界裡死了幾百回了。”說罷‘噗嗤’笑了,她轉過臉,姣好的側臉在燈光下似一朵純白的蓮花,她聲如夢囈,“我的母親本是一個貴族千金,機緣巧合下認識了從商的父親,並嫁給了他,她婚後的生活很幸福,很快便有了我,而父親的生意越做越大,我在他們的關愛下度過了幸福的三年時光,我曾和你一樣,以為那段日子會一直延續下去,可這世上,就有那麼一些人,看不慣彆人過的好,他們施詭計讓父親破了產還欠下巨額債務,終於不堪重負丟下我和我母親獨自去了。家裡的資產出去拿去抵償債務的,剩下的全都被親戚傾吞,連房子都沒被留下。我每天看到那群像似餓狼般的人,我便知道,這個世上的人都是醜陋的!我和母親四處流浪,到哪兒得到的都是冷漠的眼神。流落到貧民窟後,惡劣的環境,糟糕的住處,還有醜惡的人心,在那裡是個人都能欺侮我們,連流浪狗都能跟我們搶食物,我的眼中看到的隻有絕望。”
夢亞心中本來恨極了她的狠毒,然而此刻卻不由得心生憐憫,“人的一生怎可能都一帆風順?可就算生活再怎麼不順心再怎麼不幸,也不能傷害身邊的人啊!更何況……那是一直都把你當成摯友的人!”
“誰天生願意傷害人?”她看向夢亞,臉上露出憤然之色,“我在貧民窟裡每一天都在害怕,母親死後,我活著的唯一支柱也沒了。而她,也是那個時候走進我的生命裡。”愛斯塔頓了頓,繼續說道,“在這個世上,也隻有她是真正關心我的吧。可是,就是那麼一個人,像姐姐一般照顧我的一個人,竟被教團被殺了,而且死時還沒有任何怨言!”
心跳聲放大到誇張的地步,好像忽然有什麼東西堵在了心口,讓她感覺到了深深的窒息。夢亞猛地站起身,一把揪起了愛斯塔的衣領,“你胡說!”
“我胡說?中央廳的人馬上就回來教團了,你要是不信的話大可以現在去問問!”揮手拍掉了夢亞揪著她衣領的雙手,愛斯塔整個人向後靠去,“你真以為你姐姐當年來教團時上報的那個名字是憑空捏造的嗎?是真的有這個人啊!被教團害死的那個驅魔師的名字就叫夢亞·依妮卡·邦德!”心底的哀涼如同大雪紛飛般的寒意徹骨,“從那一刻起,這個世界在我眼裡便是灰色的了!我投靠了千年伯爵,接受了那成功幾率連一半都不到的試驗,為的就是有一天,將這個醜陋不堪的世界拖入地獄!”什麼神的使徒?什麼黑色聖職者?連一起戰鬥的夥伴的性命都能隨便拋棄的人,怎麼可能拯救這個世界?真是可笑!
夢亞心頭一震,教團裡的黑暗,她不是不知道,彆過頭去,她緩緩道:“那我的家人又是怎麼回事?既然當年點起你恨意的是教團,為什麼你卻要置我的家人於死地呢?他們做錯了什麼?”
愛斯塔的唇際泛起一絲冷笑,“要怪就怪你們選擇了教團那邊。你父親把你姐姐送進教團更是加快了你們的死期。你不要怨恨我,說我狠毒,你的家人,根本不是我要讓他們死!容不下你們的人是千年伯爵!”她眉心微蹙,似有不適的感覺,“那件事之後,我心裡一直內疚,對於你,我是真的下不了狠手,即使是現在也是一樣。我若真想讓你死,那天在樹林裡便可以要了你命。可我還是做不到,因為你實在太像她了。”
“你要不是做了那麼過分的事情,又怎麼可能回落到今天這個局麵?你自己好好回過頭去想想。”
“我才不要呢!”愛斯塔像是發泄般的嘶吼,“貧民窟裡的夜晚,是那麼黑,那麼冷,每一分每一秒我是怎麼熬過來的我都不敢想!所有的人都不在了,所有愛我的人都不在了,我如果不把恨意無限擴大的話,我恐怕真的會瘋掉!我不得不怨恨教團、怨恨千年伯爵,怨恨這個世界。我怎麼會不知道千年伯爵不是真心地幫我,我又怎麼會不知道你們家是真的對我好。可在這世界裡,我已經無法也不敢去相信任何人了!不過有時候,我還真挺羨慕你的,你擁有那麼多東西,高貴的出身,美麗的容貌,父母親的寵愛,你什麼都有。而我,到頭來,還是什麼都沒有的。而我們,終於還是站在了對立麵,還是成為敵人了。”
“敵人?”夢亞冷哼一聲,緩緩起身,平靜的看著病床上的愛斯塔,幽幽道:“我不會恨你,也不會怨你,但更不會原諒你,因為不值得。”
愛斯塔的眼底染上一層陰霾,她的笑意淒涼而哀傷,“是啊,我這一生根本就不值得……這個世界本就沒我的容身之處。”
就在快要走到門口時,愛斯塔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你妹妹……殺了你姐姐!”她的聲音大,像是用儘全身力氣喊出來一般,這句前言不搭後語的話讓夢亞疑惑的轉頭看向她,隻見愛斯塔直直的坐在床上,臉上掛著淡淡的微笑:“在你記憶完全恢複後,便會理解這句話的意思,千年公……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位於天界的神啊!”
對於愛斯塔的話,夢亞並沒細想,抬腳走出病房。
窒息的感覺如波濤洶湧般的拍上她的胸口,她已經說不出話來了,身子倚著靠枕軟軟地滑落下去。她苦笑,冰涼的淚水再度從眼中滑落,沒想到,她還會哭,她本以為自己再也沒有眼淚了呢。淚眼朦朧中,她似乎看到了她們在貧民窟初見的那一日,她溫柔的把手伸向驚慌失措的自己,笑道:“呐,你叫什麼名字?我叫夢亞,夢亞·依妮卡·邦德,是驅魔師哦~~”
自己欠她的,現在算是還清了吧。不,還不上啊……她的父母,姐姐,還有所有她重視的人,都因為自己而過早地離去。她的幸福,她的人生,終究是被自己親手毀了。而她一手毀去的,何止是她的人生。自己的,格蘭亞迪斯的,雷亞的,無一不是支離破碎。這份罪孽,豈止是告訴她一個驚天秘密便能還清的呢?
“亞莉桑德拉……我欠你的……這一世是還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