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間,突然想起了那個不得重回的原世,那融落幽冥昏沉光影的家,那一紙白底黑字的離婚協議書,那個男人起身決絕離去的背影,那倔強偽掩後拭不落憂傷的麵容……
愛情,總是太過容易變質,前一秒相擁說永遠,後一刻轉身不再見。
眼眶不覺有一絲泛酸的衝動,她垂下眼,低下頭,撈起池底的最後一個瓷碟,專注而用力地搓洗了起來。
注意到顧影的異樣情緒,新井荷子以為她還在為剛才提起的話題而愧疚不安,遂開口勸解:“影小姐,彆在意,真的沒關係。”
低垂著的腦袋並沒有因此而抬起,顧影緊盯著手中百潔布上不斷溢出的白色泡沫,沉默不語。
新井荷子無聲地歎了口氣,想要伸手去摸摸她低耷著的腦袋,臂落半空時突然又收了回來,怕掌心殘留的溫潤水跡沾濕那一頭黑亮的順發,轉而隻輕輕地拍了拍她的手背,輕聲安撫道:“影小姐,人不會永遠都活在過去裡。”
“很久以前,我曾經以為,我會恨他一輩子。但是,世界上從來就沒有注定不變的一輩子,就像愛情從來就沒有天荒地老一樣。時間,總是會輕易地改變很多東西,比如感覺、感情、關係,還有我們自己……這麼多年了,回頭想想,其實恨和不恨又能怎樣?失去的不能重來,分離的結局更不會改變,對一個已經不在人世的人繼續執懷怨恨,我又能得到什麼呢?”
水龍頭被擰上了,少了流水聲的喧嘩,新井荷子似是平淡的自言自語裡,滄桑感慨的意味更覺濃甚。
“所以,你已經原諒他當初的背叛了嗎?”顧影抬頭小聲試問。
“原諒嗎?”新井荷子勾起嘴角輕輕地笑了起來,“或許說不上原諒,隻是突然覺得,沒有必要再為難自己……”
她輕描淡寫地剖白,臉上依舊是雲淡風輕的笑。幾尾細紋挨擠在她略顯黯沉的眼角,那是歲月的車輪碾過生命的軌道留下的軋痕。
顧影不再接話,扯了扯嘴角,很牽強的弧度,就連自己也不知道,此時的微笑,到底應被賦予怎樣的情感……
沉默的間隙,媽媽的聲音從客廳了傳了過來:“影影,蓮來找你了。”
“影小姐,快去吧,剩下的我來收拾就可以了。”新井荷子接過她手中的碟子,順手遞過來一塊白淨的乾抹布。
顧影順從地點頭,擰開水龍頭衝掉了手上的泡沫,接過抹布,擦乾指間的水跡後轉身離開。
腳下,拖鞋踩著木質地板一路延續著節奏鮮明的踏響;身後,杯盞碗碟上下累疊碰撞時發出的輕微聲響不時傳來。
“荷子阿姨……” 在邁出廚房門口時,她突然停下了腳步。
“嗯?”新井荷子疑惑地回頭,微笑看她。
“如果可以的話,以後能不能多給我講一些以前的事,包括家裡的,媽媽的,還有我自己的?”
很意外的請求,一絲詫異的遲疑不自覺地掠過眼底,但新井荷子很快便點了點頭。
“謝謝。”顧影衝她微微一笑,轉身跑向了客廳。
有些東西,她一直都忽略了太久。
直到現在才記起,或許還不算太遲吧?
※ ※ ※
周六的既定探訪如常進行著。
西岡老先生今天又一次缺席了。
上一回見到他是在兩個星期前,那時他的精神與初見時相比似乎差了好些。聽看護岸間明芳說,這兩個星期,醫院每天都給他安排治療,所以根本沒辦法出來。問起他傷勢恢複的情況時,岸間明芳也隻是歎著氣搖頭,說,還打著石膏呢,人上了年紀,傷筋勞骨的傷哪能是一時半會能好起來的?
顧影沉默了下來,看著西岡老夫人身旁空蕩蕩的座椅,心裡突然泛起一陣酸意,她似乎有點懷念西岡老先生溫柔和熙的微笑了……
從西岡療養院出來,已是正午時分。
顧影照例和月森一起步行回車站。過了檢票口,兩人道彆,左右分開。顧影約了奈美在澀穀見麵,月森直接回家,兩個目的地不在同一方向。
月台上,等車的人不多,顧影找了張無人的長椅坐下。很快,在她右側不遠同行並列的另一空長椅也有人入座了,是一對兩手交握挨得很緊的年輕情侶。兩人輕聲細語地咬著耳朵,期間不時有女生清脆的笑聲傳來。不久,她身旁的空位也被人占了去,是一麵相慈和的中年婦人,手裡抱著大大的購物袋,應該是剛從超市出來,落座時還衝她笑了笑,顧影也禮貌性地微微拉了拉嘴角,隨後轉頭看向了對麵月台。
無遮擋的視線很快便搜到了那一抹熟悉的藍。
月森靠在圓形的石柱旁,手裡提著藍色的小提琴包,正低著頭和身前長椅上的一老者說著什麼。顧影觀察了一會,發現多數時候是側仰著頭的老人家在說,月森隻偶爾回答一兩句。顧影好奇地猜測起他們到底在交談著些什麼時,那邊的電車進站了。
電車再次啟動時,隔著車窗接上月森似是不經意投過來的目光,顧影笑著衝他揮了揮手。
車很快便駛離了車站,而她這邊的電車也準備進站了。提包起身時,身旁的婦人幾乎也在同時跟著站了起來。兩人對視了一眼,婦人再次對她露出了笑來。隻是這一笑,與初次相比,似乎少了些許陌生疏離,多了一絲含義未明的深意。
她疑惑地回應了一個生硬的微笑,不再多作停留,邁開腳走向了車門……
※ ※ ※
和奈美之前約好的碰麵時間為下午一點,地點在澀穀車站外的忠犬八公像前。
澀穀是年輕人聚集的時尚潮流旺地,人氣之鼎盛可想而知,而八公銅像作為東京著名的地標建築,在周末這種約會頻率高居不下的黃金時段裡,自然更是人頭湧動。
顧影對於奈美所選的這個碰麵地點實在有些無法認同,雖說地標建築有代表性,但此時這種人潮洶湧的境況,要找著自己等的人也是相當有難度的,像她剛才就親眼看見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夥子繞著八公像轉了好幾圈才從人群裡“扒”出了自己的女朋友。
顧影在八公像旁等到一點一刻,依舊沒有見到奈美的身影出現。站在她身旁的好幾個女生已經陸續牽著自己的男友離開了,空餘的位置總有人及時地填補,爾後又重複上演相似的離去一幕。
形形色色的麵孔具現後縮隱,匆匆忙忙的腳步靠近再疏遠,這一片喧鬨的廣場,仿若湍急激湧的暗流,無時無刻不處於奔騰的流動之中,唯有自己,偏安一隅,靜立如鬆。
忽然有種錯覺:此時的自己,就像個無人認領的孩子。
她撇了撇嘴,無聲勾起一個淺淺的自嘲弧度,為自己這個可笑的想法。拿出手機又撥了一遍奈美的電話,依舊是忙音的應答。
按掉電話,心裡正猜忖著奈美遲到的原因,耳邊突然有熟悉的音樂響起。廣場喧鬨嘈雜的背景音裡聽不清歌詞,但憑著旋律,她還是很快便憶起了歌名:"When I Fall in Love",很多年前的奧斯卡獲獎影片"Sleepless in Seattle"的主題曲。
循著音樂聲回頭,發現是從她身後僅隔了兩三步距離的一高瘦少年手機裡傳來的鈴音,顧影不自覺地將他細細打量了一番:藍色的碎發、削瘦的臉龐、狹長的眉眼、高挺的鼻梁、微翹的唇線,總的來說,這是一張挺討女孩子喜歡的臉。
對方顯然已經注意到了遊離在自己身上的打量視線,在按下接聽按鍵,將手機移近耳邊的同時,他抬起頭來,與她依舊直接而“赤/裸”的目光對接的刹那,微微勾起了嘴角,拉出一個完美而又優雅的弧度。
被抓了個正著的顧影略顯尷尬地笑了笑,將腦袋轉了回來。
對這個少年的注意完全是源於那首熟悉的曲子,而她之所以對它如此記憶深刻,是因為當年剛上大學時,收到的第一封告白信裡正好被附贈了"Sleepless in Seattle"的DVD。
那時候,手機電腦等高科技通訊工具已經開始普及,還堅持親手寫告白信的人並不多見。而那個男生寫給她的告白信,不僅措辭情真意切,字數更是長達滿滿的五頁紙之多,再加上還煞費心思地選了那樣一部頗具意義的愛情影片作為禮物,她無法不承認,當時的自己很受感動。
隻是,感動是一回事,感情卻是另一回事。
反複將DVD看過好幾遍後,她終於拿起了一旁的紅筆,在告白信最後一段以引用影片宣傳語來結尾的句子"What if someone you never met, someone you never saw, someone you never knew was the only someone for you?"後麵快速地寫下了簡短的一句——"It’ll never happen to me."
告白信和DVD她在當晚便還了回去,是她按信後所留的電話打過去主動約的人,見麵地點定在圖書館大樓後的綠廊。
告白信上曾提過:“幾乎每天都能在綠廊遇見你,我想,或許這就是我們的緣分吧。”
喜歡她的男生是信息係的師兄,比她高一年級,名字倒是能在周圍的女生中經常聽見,據說他是學院廣播台的台長。但在顧影的認知記憶裡,從來就沒有這樣一個人真實存在過。
這個事實在他們見麵以後更加得到了肯定。男生的臉於她完全陌生,就連名字她後來也忘得徹底了,至於男生信上所提到的相遇,顧影也沒有興趣去問。
有些牽扯,該斷就要斷得徹底。
緣分這種東西太過飄渺,常常隻適合在小說電影裡浪漫,若非要將它逐入現實,大概往往跟冬日街頭流浪漢身上破爛的單衫沒啥兩樣,不美麗,還會凍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