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左拐進那條銀杏黃葉紛紛飛舞的街道不過兩分鐘,顧影便不得不停下了腳步。
眼前是兩條左右岔開的小道,左邊是下坡路,右邊是正好相反的上升緩坡,唯一相同的,是路旁兩排金黃燦燦的銀杏樹。奈美並沒有提到有分叉路這回事,雖然乍看往左拐的正確機率較高,但經曆過上錯公車一事後,她還是覺得應該找個認識路的人問問更為妥當。
顧影四下目尋了一番,並不見有往來的路人經過,隻有前方分岔徑道交彙的路口,停著輛純黑的小轎車,一中年男人正站在車門旁,似乎是在等人。
他穿著長袖的白色襯衫,搭配一條純黑的西褲,胸前黑色的領帶係得一絲不苟,頭上戴著白頂黑沿的禮帽,手上還套著白色的手套。這一身打扮,顧影猜想大概是司機的行頭。
她小跑了幾步上前,禮貌地開口詢問宮杏一町目應該怎麼走。
中年男人還算熱心,笑著告訴她,這裡便是了,從7-11便利店走過來的這一段路以及身後左右分開的兩條岔道都同屬於宮杏一町目這一街名。
顧影又詳問了具體的門牌號,中年男人指了右邊上坡的路,說直走到坡道儘頭就是,那就它一棟公寓。
看來問路這一步是走對了。顧影連連道謝以後,轉身繼續前行。
上坡的路,她走得很慢,但並不是因為坡度陡斜以致氣喘難走之類的原因,相反,這一個小坡十分平緩,和走平路沒有什麼太大的區彆。
之所以將腳步放緩,完全是因為眼前這一片煞是迷人的金黃秋景——
坡道兩旁植種著高大的銀杏樹,入秋後的十月,放眼望去,橙黃的金色入目驚豔。金燦燦的扇形小葉堆擠簇擁在枝柯之間,稀稀疏疏地漏下一隙又一隙陽光。陣風過境時,落葉翻飛飄舞,鋪天蓋地,輕覆一路金黃。偶爾也有那麼幾片墜落發頂肩頭,如精靈曳舞紛紛。走進橙黃的華蓋之下,伸手輕觸那龜裂的樹皮,蒼勁挺拔的樹乾印刻的道道深痕,猶如老者額前滿布的皺紋,卻在斑駁之中靈透著□□的肅穆。
抬頭仰視,天空是依舊沉澱幽幽的蔚藍,萬裡空寂,一片清澈澄明。午後的陽光漏入掌心,有種幸福的味道流淌,淡淡金輝溶落在肌膚之上,乾爽而溫暖。
閉上眼,呼吸之間,空氣中仿佛有淡淡的清香縈繞,幽謐深遠。
據說銀杏的花語是“堅韌與沉著”,代表永恒的愛或一生的守候。
儘管熟知這樣的常識,但缺乏浪漫想象力的她並不相信所謂的花語這種太過虛無縹緲的說辭能如願成真。
永恒,和永遠一樣,都是最不可靠的不定代詞。
永恒是多久?永遠有多遠?也許是下一秒,也許就在下一個轉身,誰知道?
一生的守候,說長不長,說短不短,但又有幾個人能真正做到?
所以,她愛,不過也僅僅隻是愛這眼前實實在在的美景而已。
大概,這就是現實的人總也摸不著浪漫的入口的原因吧?爬上坡道儘頭時,她自嘲地心下暗忖。
如指路的中年男人所說,眼前隻有一棟公寓,所以連核對門牌地址的工序都可以省略。
那是最普通不過的平民型宿舍公寓,隻有兩層樓的低矮平房掩映在一小片銀杏林後,土黃色的斑駁外牆在金色林海的相襯下尤顯破舊。
這地方真的能找著她想要的東西嗎?顧影不禁心下疑惑。
穿過那一小片落葉紛紛的銀杏林,她在公寓樓下停住了腳步。
台階之上,是開著一小道門縫的日式拉門,有黃昏的燈光隱隱透出。門前掛著塊四四方方的簡陋木牌,糊著一張已經發黃的白紙,上麵是手寫的“錄影帶出租”幾個大字,筆畫中已有不少墨跡暈開,模糊了原來的字體棱角。
這個簡易的招牌與奈美前幾天口中描述的細節絲毫不差,終於讓她確定自己沒找錯地方。
拾階而上,伴隨拉門聲響起的是語調平緩的一句“歡迎光臨”,顧影跨步邁進了大門,迎頭撞入眼底的,是一張笑意溫和的臉。
齊耳短發,普通的大眾臉型,略顯暗黃的皮膚,一口整齊的白牙,眼前婦人的形象與腦海中奈美提前灌輸的信息再度重合了。顧影上前說明了來意,婦人似乎很開心,說,原來你也是驚疑恐怖片的同好,並很快報上了好幾個排架號。
顧影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沒有作聲反駁,隻是默默地記下了對方報出的排架號碼,轉身走上了排架外側空出的過道。說實話,她並不是特彆膽大的人,以前一個人看完驚悚片常常會嚇得睡不著覺,若不是為了學園祭的鬼屋策劃方案的“取材”,大概她永遠都不會聽從奈美的強力推薦,跑來這麼老遠的地方租借所謂的絕版經典恐怖片。
店內的空間不算太大,黝黑的木製排架行行平行成列,整齊的布局讓她有種身在圖書館的錯覺,隻是架上擺列的不是圖書,而是分類工整的錄影帶而已。
據奈美所說,店裡的錄影帶是老板娘幾十年以來的收藏品。在現在這個數碼普及的高科技時代,錄影帶這種較為原始的影像媒介已開始慢慢淡出了曆史的舞台,但對於真正熱愛電影的人而言,它們與無數經久不衰的經典影片一樣,永遠都不會遭遇淘汰。
沿著過道一路往裡走,在行行排架靜默毗鄰的狹窄通道間,有微微發福的中年男人正安靜地細讀著錄影帶外盒上的文字介紹,有休閒裝束的年輕人正手拿清單逐行逐列地查認著片名,昏黃的燈光自頭頂輕柔瀉落,籠著他們專注而認真的側影,透出幾分朦朧的美感。
那一刻,顧影似乎突然有點明白了,愛看電影的奈美聲稱幾乎每個星期都要往這裡跑一趟的原因。儘管這一程路遠途偏,儘管它的存在或許不為世眾知熟,但仍不妨礙喜歡它的人為之流連,傾心意屬。
她不自覺地將腳步放得更輕了,繞進下一列通道,停駐,指尖慢慢地滑過簡易的紙質封脊,一行又一行,仿若朝聖者般,竟也心懷起一絲虔誠來。
然而,包裡的手機卻在此時突然鈴音大作,突兀地驚擾了一室清寧。幸而隻是短信,鈴音不長,她忙慌慌張張地扒拉開手提包。摸出手機後,顧影立刻將它調到了靜音震動模式,但似乎仍能感覺到好幾道略帶厭棄的目光,穿透密密麻麻排列成行壘疊而起的錄影帶牆,直射背脊。
信息是奈美發過來,內容很“驚悚”,翻下來連著一片都是恐怖影片的片名,末尾還順帶附問一句『這些夠不夠?如果覺得不夠的話我再發。』顧影趕緊打上『夠了』兩字,外加一對平行雙眼皮和三根黑線回了過去——她以為人人都能消受得起那麼具有“刺激”性的片子嗎?
不知是不是因為老板娘太過偏愛驚疑片導致收藏數量龐大的緣故,顧影上仰下俯地將左右兩邊的排架幾乎都翻了個遍,才總算找到了奈美信息中提到的其中五部影片,還剩下六部需要再努力。
她略略活動了一下已覺酸累的脖頸,繞過另一排排架,正準備投入下一輪的“帶海撈針”之際,頭頂的天花板突然傳來“砰”地一聲悶響,伴隨其後的是女人淒厲的哭喊聲、玻璃砸地碎裂成片的清脆回響……
“唉,又來了……”重重的歎氣聲在“騷亂”休止的短暫歇停間破空穿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