循聲回頭，是一張陌生中年男人的臉。

繃緊的麵容、冰冷的視線、攥緊的雙拳、發白的指節、被劃破了一道長口還滲著血絲的手臂……這個男人周身透著一股隱約的暴戾氣息，讓人不自覺地心生畏懼。

腦海裡剛還忙著尋覓真相出口的思路此時像是卡了帶的影片斷了所有後續，她突然覺得呼吸在那一瞬間被什麼攫緊而變得急促了起來。

土黃色的破舊公寓、悶響陣陣的天花板、女人尖銳的哭喊、男人粗暴無疑的怒罵……

破碎的片段在腦海裡快速地回放著，錄影帶租借小店老板娘那句略帶惋惜的歎息也在一遍又一遍的回響中漸漸變得清晰——

“可憐りさ那孩子，真是辛苦啊……”

りさ——真的是“理紗”，而且正是她一開始聯想到的“加奈江理紗”！

世事竟真有如此微妙的巧合。

她忽然覺得很可笑，感覺就像是在看一部散落著各種疑點但卻缺乏論證過程的失敗推理片，而自己正是這部失敗劇作的導演。

在片尾曲唱響前，總算是編出了一個蹩腳的結論將所有脫節的懸疑劇情勉強串到了一塊，卻在連自己都要鄙視這卑劣的製作之時，忽現又諷刺地發現，自己竟也對這湊數的結局的合理性挑不出任何毛病來。

黑色轎車已掉頭下坡，很快便消失在岔道路口；加奈江拖著受傷的腿腳，一步一步，無聲地挪回了銀杏林下。

自己應該要說些什麼的，也應該要問清楚些什麼的，顧影心想。

她轉過身來，隔著十來米的距離，下意識地喊出了她的名字：“加奈江……”

最先停下來的是加奈江理紗身前的男人，他轉過臉來，麵無表情地看了看顧影，隨後低頭掃了加奈江一眼，才慢慢地回過頭去繼續往前走。

走得一拐一瘸的加奈江晃了晃身子後也停住了腳，沒有回頭，隻低低地問了句：“有事嗎？”聲音小得幾乎連此時輕柔的風聲都能將它蓋過。她始終低垂著臉，深灰色的長發遮蓋起兩側的臉頰，看不清陰影之下到底是怎樣的表情。

秋風似低吟著的柔波緩緩湧過，一浪挨著一浪，層層推搡著枝頭的黃葉紛紛飄落不停，一時間，眼中的畫麵像是被誰突然抹上了一層蕭寂的淒清色調，連帶畫麵中定格的背影也染上了些許淡淡的孤寂感。

突然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是明白自己毫無立場去探問，也明白眼前這一個略顯單薄的背影所暗示的拒絕。

秘密，從來都不是為分享而存在的。獨屬於自己的空間，沒有人願意被窺視究竟，更不希望旁人輕易地進出。

以無法出口的謊言換得存在前提的自己不正是如此嗎？

於是，她選擇了沉默，在沉默中目送那個孤單的背影一步一瘸地慢慢遠去，最後消失在杏林儘頭，連一聲道彆也沒有……

※　※　※

下坡的路，關西腔少年一直不緊不慢地跟在顧影身後。

誰也沒有說話，隻有輕輕的腳步聲踏著滿地的枯葉留下一路沙沙的清響。

坡下岔道口，那輛純黑的小轎車還停在原處，曾給顧影指過路的中年男人半弓著腰站在後座已被拉開的車門旁。

馬路對麵，打著花傘的送親隊伍正擁著新娘徐徐走來，十來人將本就隻有兩條車道寬的馬路占去了大半。

顧影因此停住了腳，站在一旁靜靜地觀望。

新娘穿的是傳統的日式結婚禮服白無垢，挽起的發髻全籠在白色的頭紗裡，隻露出一張塗得雪白雪白的圓臉來。這讓她突然想起了常言道的那句：女人披上婚紗之時，便是她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刻。

這種由前人無數經驗總結下來的說辭總歸是有它的道理的，她堅信。

現實生活裡，不就總有無數失敗的婚姻案例無時無刻地在上演嗎？無論是原世，還是此時身處的時空，發生在自己身邊的那些互相傷害的悲劇都是實在可見的……

從瑣碎的爭吵到背離的決絕，在歲月流逝中漸漸消淡的感情裡，已經忘了種種深愛的男人，又怎會記起，麵前站著無聲落淚的女人，曾經是自己最幸福的新娘？

或許，愛情的世界從來都缺乏理智的存在。

即使明知有些傷害的結局終究在所難免，卻仍在開始的最初義無反顧地選擇全情投入，歸根到底，人總是一群害怕互相傷害，卻又忍不住想要彼此靠近的笨蛋。

大概，誰都不會是例外……

望著那張被擁在人群之中的幸福笑臉，顧影無聲地抿了抿嘴，不再多作停留，繞過送親隊伍沿原路繼續往回走。

身後，送親者們此起彼伏的“慢點走”、“小心車門”之類的叮囑隨風遠遠飄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