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時間,荀煙告彆宋汀雪和安伽,拎了隨身行李,和劇組的大巴一起行向C城。
片場在C城一座邊緣小鎮,路邊梧桐香樟,日影層疊,還有小小的向日葵花;依山傍水,海風清澈,但與世隔絕。
要不是在地圖上風馬牛不相及,荀煙差點兒以為自己回到了Z城。
“小煙,發什麼呆呢?”姚佳倏然出現,攬住荀煙肩膀,“趕快去收拾行李。今晚最後一場劇本圍讀。”
荀煙手忙腳亂搬起行李,“好、好的姚導。”
姚佳看著她背影,一臉老母親的慈祥。
當晚劇本圍讀。
《荊棘鳥》是一個潮濕又逼仄的小鎮故事。一個落榜的藝術生,某日闖入偏僻的小鎮。
——而在進入小鎮的第一晚,這位藝術生就和混混打了一架。
巷角的雨幕裡,她白衣黑褲,穿著西裝內襯。
鋒利的琴弓、厚重的琴盒,都是她的武器。
她把混混打得鼻青臉腫,混混丟出一支煙和火柴,點燃了她的琴,落荒逃走。
扯平了。
大雨很快澆滅火星。但經由雨水浸泡,木質的琴身也幾近報廢。
藝術生歎了口氣。
薑嶼躲在角落。被藝術生從地上拎起來的那一刻,她以為自己也要挨揍了。
可藝術生隻是瞥她一眼,撿起地上的兩刀香煙,問:“你的?”
“不是!”
話音未落,薑嶼口袋裡掉出一個嶄新的打火機。
散落一地的香煙,打火機。
怎麼看都是一夥兒的。
“……”
剛才藝術生揍人的狠勁兒還曆曆在目,薑嶼一下子慫了。“不是我要買的……是剛剛那些人、那些人逼我買的……”
“好孩子。”藝術生似笑非笑睨她一眼,踢開香煙盒,背起報廢的大提琴。
走了。
直至女人離開視野,薑嶼靠在濕冷牆麵上,才瞬間卸了力。
薑嶼淋著雨,試圖回憶藝術生的模樣,卻發現有限的記憶拚湊不出一副完整的五官。
隻記得對方劉海細碎,唇色蒼白,腳踝有一處刺青,是一串H開頭的英文,邊緣很模糊,像是洗過。
小鎮的人員向來固定。來了誰、走了誰,不一會兒便傳遍整個街區。
薑嶼在薑婆婆的琺琅燒彩店裡,豎著耳朵打聽藝術生的信息。
她叫寧禮,二十三歲。自家姥姥剛下葬,她回來奔喪,在小鎮暫住一段時間。
薑嶼戴著手套燒彩繪,在心裡偷偷關注對方很久。
她想到寧禮泡壞的大提琴,就問婆婆:“藝術生的一副琴要多少錢?”
婆婆戴起老花鏡:“你要走藝術啊?”
“沒、沒有。”
婆婆又摘掉眼鏡。“那些很貴的……我可供不起你。”
“我就是隨便問問啦!……”
想著那架大提琴,想著那雙打架都像拉提琴般優雅的手、腳踝處刺青,薑嶼拿著琺琅噴槍,接連燒壞好幾個胚子。
在婆婆無語的眼神裡,薑嶼攤牌:我對那個叫寧禮的姐姐很感興趣。我想找她玩。
“找她玩”——這三個字,包含了十六七歲少年人最直白也最純粹的向往。
薑婆婆盯她幾秒,握緊薑嶼的手。
對視間,薑嶼肉眼可見地緊張起來。
她真怕婆婆丟給她一本《如何捕獲美少女真心》的彩印書!
但最後,薑婆婆也隻是十分潦草地說了句,“去吧。”
哎呀,虛驚一場。
*
薑嶼開始製造邂逅。
小鎮女孩傻得很,不會那麼多彎彎繞,每一次“偶遇”都漏洞百出。
暴雨前遞來的深紅色雨傘,轉角撞出來的單車,書店裡刻意選中的同一本書。
“……很拙劣的演技。”
舊書攤裡,寧禮掐著琴譜,看一眼雪花電視又看一眼薑嶼,如此評價。
也不知道是在說電視裡的人,還是在說薑嶼。
薑嶼當聽不懂,麻雀似的跟著她。
薑嶼一身校服明淨,黑發柔軟,眸如點漆,氣質似梔子般純粹。
“我叫薑嶼!”
所幸寧禮的性格並沒有表麵看起來這麼冷淡。偶爾嗆薑嶼幾句,大抵還算友善。
薑嶼終於問起寧禮腳踝的刺青。
“那是什麼單詞?”
“Halcyon,希臘語,是傳說中的一種鳥。”寧禮站在水坑邊,等紅燈變綠,“Halcyon,讀作halseeuhn,寧靜安詳的翠鳥,職責是守護大海。”
“你為什麼會選這個詞?”
“不是我選的,是店員推薦的。我又不懂希臘語。”
“……”
寧禮說話直白,薑嶼大腦卡殼半晌。
頭頂信號燈猝然放行。
她們撐著傘,腳下的斑馬線被雨水侵蝕,模糊成一片白色的霧。
行到路邊,薑嶼憋出一句,“感覺很有意思。”
寧禮一愣:“什麼?”
“我說……你的刺青,感覺很有意思。”
話音落下的電光石火,一隻手輕掐了掐薑嶼的後頸,把她向後拉扯。
是寧禮。
她幾乎要把薑嶼提起來,像提起一隻小貓。
“千萬不要覺得有意思——感興趣就是墜落的第一步。”寧禮撐著傘,“等想清楚了,後悔都來不及。”
“……你後悔了?”
“後悔死了,”寧禮平靜地說,“洗刺青痛得我哭媽喊爹,最後逃了。”
她看向薑嶼,眼裡是長輩教育小孩的認真,“紀念的方式有很多種,你千萬彆是覺得有趣,往自己身上紮這玩意兒。”
薑嶼避而不答,隻問:“那你是為了紀念什麼?”
寧禮:“我不是紀念。我是跟風。”
薑嶼:“……”
兩人默了些許。直到要走進寧禮姥姥家的街區,薑嶼才再次開口:“其實我說有趣,還有一個原因。我叫薑嶼,嶼是島嶼的意思,婆婆給我取了個小名,叫‘小島’。你的Halcyon是守護大海的精靈,小島和海洋,我剛才就覺得……有點巧。”
寧禮撐著傘,視線遊離,也不知道聽進去沒有。
走到家門口,她莫名說了一句:“每個人都是一座孤島。”
“……啊?”
寧禮沒再答,大概也覺得自己突如其來的感傷很怪異。
她把傘還給薑嶼:“謝了,你的傘。”
薑嶼說:“不用還……外麵已經不下雨了。”
寧禮執意要還。
“其實,小島,”關門前,她向薑嶼丟出一句,“我就是懶得晾傘折傘。”
薑嶼:“……”
*
薑嶼和寧禮的初遇部分,劇組隻用了一周的時間去描畫拍攝。
劇情的重頭戲在後麵。
荀煙靠在片場,手裡是路語冰請的奶茶。
路語冰,寧禮的飾演者,戲齡四五年。
戲裡的寧禮談起刺青頭頭是道,打起架來也乾脆利落,可戲外的路語冰是實打實的江南大家閨秀,精通樂理,性子卻天然呆得很,煙酒都沒碰過,蘇煙還要副導手把手教著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