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二十八年,冬。
北平城裡,街上並沒有太多人。
街販大抵都聽著日本打到了遼寧,大多跑了,年輕的都參軍去了前線,街上甚是冷清。
一個身著紅色長衫的男子蹬著一輛自行車,在十字路口停下。
那男人看著約莫二十五六,眉眼如畫,如同書中走出的書生。清秀的臉龐比那大家閨秀還要美上幾分。
剛剛下車,等在路邊的男人就過來給了他一個擁抱。
是很溫存的那種,帶著無數纏綿與眷戀,沒有絲毫的占有欲和熱情似火。好像他們已經在一起很久很久了,好像他們永遠不會分開。
趙淮司身量比林九疑還要高些許,卻把頭埋在他的脖頸裡,悶悶地說:“我好想你。”
林九疑笑了起來,眼神中帶了些許的縱容和溫柔,他半開玩笑似的,伸手去拽他:“行了啊你,趙二少爺。”
趙淮司眨巴眨巴眼睛,漂亮的桃花眼裡似乎有了水波,很是委屈,繼而笑了,從口袋裡掏出了一枚小小的藍田玉雕,放在林九疑手心。
“我過七天要走了,去前線,玉雕送你了,權當定情,婚禮等小日本鬼子都滾了再回來和你補辦,啊?”
哪有這樣告彆的啊……
不應該是兩人相擁,痛哭流涕嗎?
但他喜歡,他也喜歡。
沒有眼淚和痛苦,好像隻是回趟老家,一忽兒的功夫便回來了。
林九疑一笑,漾起一個梨渦,他拿出一枚酒紅的盤花扣,側過身子,放在他的衣兜中。
戲院裡事情多,他也不知道這北平裡哪裡有賣好東西的。隻怕買到殘次品。
想了又想,也隻能送這個了。
趙淮司低頭,不禁一怔:“這是……”
“十字盤花扣。”
二十多歲戲子的聲音甚是好聽,眼前的男子穿著一件殷紅的長衫,笑得無比溫柔,看的趙淮司竟然晃了神。
“我們戲院裡老一輩的都說,人若是給了盤花扣,就被捆定了,以後無論生生世世,都是捆在一起的。”
“盤花扣送你,若是……回不來了,黃泉路上慢些走,記得等我。”
趙淮司眸色一動,隨即吻上林九疑,貼著他啞聲道:“不許胡說,我在,小日本他媽的連這北平城門都彆想摸到。”
我可是你的愛人哪,我可是一定會保護好你的。
如果連你也保護不好,我還算什麼?
“你說的?”
“我說的。”
趙淮司走的那天,林九疑去送他,給了他一張自己的照片。
火車汽笛聲響起,噴出一陣白霧。
他們再次相擁,似乎再不會分開。
趙淮司看到自己送他的玉雕被他用紅繩拴在了胸口,襯著滿天飛雪,一晃一晃的。
似乎像是某種標記,象征著眼前的人是他的。
一枚晶瑩的雪花落了下來,趙淮司伸手去接,沒能接住。
那雪花飄忽著,一忽兒的功夫,就隱在了冬色裡。
趙淮司隨前線部隊征戰一年,最後在天津阻擋了日軍七天七夜,終究寡不敵眾,瀕臨絕境。
淪陷那天,趙淮司趁著休息的間歇趴在戰壕裡,就著旁邊的彈藥箱寫字。
他寫兩行,就去看一眼林九疑的那張照片。
眼球因連天的戰鬥布滿了血絲,可又在看到照片的一瞬間泛出生機與絢爛。
旁邊的黃七少湊了過來,嘴裡叼著不知從哪裡撿的草,嘖嘖道:“嫂子找的不錯啊,排長,哪天要不見見?”
趙淮司笑了起來,眼裡寫滿了調侃,用胳膊肘去撞他,道:“見個屁啊,要你來截胡?”
一邊兒王姚子也跟了過來,露出了缺了門牙的笑“排長話不能這麼說啊,等到時候結婚吃飯,哥兒幾個不得見見?”
趙淮司笑道:“見,份子錢可得給足了啊……”
一聲炮轟突如其來,趙淮司激靈一下,條件反射地翻過身,一把抄起旁邊的槍。
日軍開始全麵進攻了。
鬼子像是某種蠕蟲,在炮聲中一動一動地前進。
滿麵黑灰的趙淮司拿著槍趴在溝裡,周遭是濺開的鮮血與尚有餘溫的子彈殼。
有的兄弟打著打著就悄無聲息地倒下了,殷紅的血從彈口噴湧而出,在硝煙中散出一道弧線。
可是他們沒有時間悲傷了。
黃七少左肩中了一彈,正斜斜地順著土堆往上撐。
他搖搖道:“排長……你他媽……可要給我撐住嘍……我怕是……要走在你前麵了……“
趙淮司咬牙道:“少在這裡胡謅!老子沒死你們誰都不許死在我前頭!”
黃七少笑了,尚未說話忽而瞳孔驟縮:“排長!!!”
他猛地前撲,將趙淮司推了出去。
一枚流彈穿透了他的頭顱,鮮血與腦漿噴濺出來,染得趙淮司滿麵潮濕。
像是眼淚。
趙淮司目眥儘裂,吼道:“七少!!!”
他慌神,匍匐著站起來,去抓他,卻卻摔了一個踉蹌。
太疼了。
明明前一秒還在說笑啊。
他一把抱起槍,衝著對麵的日軍瘋狂射擊,怒吼:“老子和你們拚了!!!”
周遭兄弟一個個倒下,忽然,一枚手榴彈落在離他不遠的地方,滴溜溜轉了兩下,然後——
——轟——
趙淮司再次睜眼時,槍聲已經停了。
真奇怪,那手榴彈落在了他身旁,他卻沒有死。
就像,有人護了他一下。
日軍以為戰鬥結束,正準備清理戰場。
他腦中一片震蕩,全身生疼,第一反應是伸手去摸衣兜中的盤花扣,可被炸的殘缺不全的手指什麼也感覺不到。
他無聲笑了,繼而咳出了一口血。
肺像是塑封的,疼。
他抓起來了一旁掉落的一枚手榴彈,舉到胸前。
他嘴唇輕動,低聲道:“九疑。”
“你的十字盤花扣……我弄丟了。”
“它掉到我的骨血裡了,我找不到了。”
“你能不能……再給我做一枚啊。”
“你再給我做一枚,我就把它帶到骨頭裡。”
“死都不會丟了。”
不過還好,他啊,送了林九疑一個白玉雕。
那玉雕,用他趙淮司的命,換了他的林九疑一個世世安康的承諾與祝福。
他太喜歡他了,以至於想把自己的命都給他。
趙淮司費力地聽著日軍的腳步聲,腳步聲越來越近,當日軍邁下戰壕的一刹那,他拉響了手榴彈。
千裡哀鴻……一腔血,無愧山河……無愧卿。
對不起,我食言了。
我的小九疑。
真的真的對不起。
下輩子,我養你啊。
那時,北平下了一場雪。
一如趙淮司走的那天。
林九疑剛唱完一場戲,沿著台階往下走。
他明顯消瘦了很多,竟有些憔悴。
忽然,他胸口拴著玉雕的紅繩斷了。
白玉雕墜落而下,他慌忙用手去接,自己卻似太累,摔了下來,崴了腳。
而那玉雕,終究是磕掉了一個角。
那一角白玉混入了漫天飛雪中,不見了。
林九疑望著大雪,莫名想哭。
也不知是因為疼,還是因為什麼。
若是之前,那個人一定會接住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