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pisode 37 曆史的真相(1 / 2)

淩千翼注視著麵前這扇門,想要伸手,卻像中了什麼魔咒般久久無法動彈。

他想起了和斬月人第一次走進這扇門時的情景。

那時的他,剛剛被父親允許留在龍界,交換條件是,他和斬月人·梅農維拉都要成為奧蘭托城最德高望重的學者阿尼爾·狄奧多的學生。本就求知若渴的他立即答應了,讓他苦惱的隻是,那個看上去不學無術的梅農維拉家的惡龍會不會和他唱反調。但,出乎他的意料,斬月人在得知這件事時,隻斜著眼睛抱怨了一句“人類就是麻煩事一大堆”就爬起來和他一起來到了這座四季爬滿薔薇花的院子。

那時候,也是在這扇門前……

站在這麼嚴肅的氣氛裡,兩個小男娃分明都心情緊張,卻偏不肯示弱,互瞪一眼同時伸手去搶門把,眼看要打起來的一瞬間——

“嘎吱……”

古老的木門悠悠張開。

已成長為挺拔少年的淩千翼一驚抬頭,正迎上了阿尼爾·狄奧多銳利的藍眼睛。

“如果打擾了你回憶往事,我很抱歉。”老人微微一笑,“但是,在發生了這麼多事後,我建議你還是把多愁善感的心情稍微往旁邊放一放。”

淩千翼頓時感到臉上有點熱,他假裝若無其事地走進去,坐在了平常習慣的椅子裡。幾乎同時,他注意到狄奧多的桌子上放著一個以前不存在的畫框,看上去在他來之前老人正出神地端詳著它,可惜從他的角度看不到油畫的正麵。

他想了想,還是決定開口詢問:“請問,先生,那副畫是——”

“以我對你的了解,”狄奧多輕輕開口,不動聲色地打斷了他,“如果不是有什麼非常要緊的事,你是不會失禮得在眼看要吃晚飯的時間不請自來的。那麼,我看我們可以先談這件事。”

淩千翼凝固了一下,拿不準自己是不是該道歉。

“我並沒有在責備你。”狄奧多善解人意地補充道。

“……謝謝您。”淩千翼定了定神,考慮了一下該從哪裡開始:“我想您已經聽說寂殺失蹤的事了。”

明亮的鏡片後,狄奧多的藍眼睛平靜依舊:“是的。可實際上,我並不怎麼為寂殺擔心。按照我的推測,她大概沒有走得像你們想象的那麼遠。”他頓了頓,安靜地注視著淩千翼顯然有些動容的表情,“甚至,我也不怎麼為擅闖次元門的月人擔心——你無需理會我是怎麼知道這一切的。但我必須要說,我非常擔心你,千翼。”

忽然聽到這種話,淩千翼承認自己有點反應不過來,以至於他沉默了好半天,才蹦出一句:“對不起,但是,我有什麼好被擔心的,先生?”

“因為你的身份,你的能耐,你的種族……最重要的,你的個性。”狄奧多靜靜道:“即使你我都不願意,但也必須承認,神界和龍界可不是什麼睦鄰友好的關係。因此,作為來自神界的人族,作為光明神唯一的子嗣,你在奧蘭托城是特殊的存在,承擔著龍族對於諸神的敵意。而你現在之所以能平安無事地坐在這裡,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梅農維拉家族的保護,尤其是月人和你之間深厚的友誼。”

“……”淩千翼沒有說話,長袍下的指節卻悄無聲息地泛起了微微的白。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狄奧多說的都是事實。就算早就習以為常,他也不會忘記,當他走在奧蘭托城街道上時,行人朝他投來的懷帶敵意的目光。

“但同時,我們也不該忘記,”狄奧多布滿皺紋的臉上露出了一絲笑意,“你精通治愈係的光明法術,並絲毫不吝嗇於用自己的能力來幫助彆人,這為你贏得了好名聲,就我所知,即使是在那些對神族持有最激進觀點的龍裡,也不乏對你懷抱好感的。是的,是的……不需要謙虛,千翼,我們都知道,你非常善良,簡直善良得過了分。你不像月人那樣愛憎分明,對自己厭惡的人不屑一顧,也不像寂殺那樣精於算計,為了保護自己不擇手段。在你的頭腦裡,隻有‘付出’這個詞。你不計較自己的得失,一心隻想著彆人,希望所有人都能幸福,如果他們在實現這一點時遇到了困難,你就會不遺餘力地為他們排憂解難,甚至不需要有一秒鐘的遲疑。”

“但是,先生,”淩千翼感到自己還從來沒有這樣窘迫過,“其實不是對所有人——”

“啊,啊,我可以承認冥櫻飛先生或許是個例外。”狄奧多狡黠地眨了眨眼睛。

語落,他話鋒一轉,表情沉落:“儘管你獲得了一些人的認同,但是,千翼,在一個種族對另一個種族的偏見麵前,個人的努力實在是微不足道。月人擅闖次元門離開龍界,歸期不定,即使你我都不願意承認,也必須麵對現實——你繼續留在奧蘭托城,恐怕會有危險。”

似看到淩千翼很不好看的臉色,狄奧多的聲音放輕了:“人心是很難被改變的,尤其是當他們占據數量優勢時。以一己之力改變世界、扭轉乾坤,這種故事讓人很鼓舞,然而在我們的曆史上,它幾乎從來沒有發生過。”

久久的寂靜中,懸浮書房中的萬千魔法水晶安靜地折射著絢麗的光彩,仿佛穿透歲月的蒼老眸光。

終於,淩千翼覺得自己必須說點什麼了,但開口時,卻感到喉嚨乾澀:“也就是說,您建議我暫時離開奧蘭托城嗎,先生?”

“恐怕我就是這個意思。”

阿尼爾·狄奧多說完,淡淡地收回了目光,自坐下後第一次,把視線移到了麵前的那張油畫上。“但是,我剛剛所說的,隻是其中的一部分原因。”

淩千翼輕輕皺了皺眉:“另一部分原因是……那副畫?”

“沒錯。我很高興地發現,即使在聽了剛剛那些話後,你的頭腦依然很敏銳。”狄奧多久久凝視著畫框,終於伸出手,把畫框轉向淩千翼。“認識這個人嗎?”

從狄奧多口中聽到發問的句子,淩千翼條件反射地坐直了一點,用回答課堂提問的嚴陣以待看向那副小畫框中的肖像畫。可幾乎同時,他的神經就放鬆了下來。

“當然。”他點了點頭,注視著畫框中表情肅穆的高大棕發男子,“這是斯瓦羅·狄拉索瓦,上任龍神的親弟弟。在前任龍神去世後,本應由他繼承哥哥的位置,但他自認為缺乏成為龍界神祗的個性,因此將王冠讓給了自己的侄女,也就是老龍神唯一的女兒蒼樓·狄拉索瓦。出於對叔叔的尊敬,蒼樓以攝政王的身份當政十年後正式加冕為龍神。”

說到“蒼樓”兩個字時,少年紫灰色的眸子裡掠過了一抹幾難察覺的柔和光跡,但這一切都沒有逃過狄奧多銳利的藍眼睛。

“對極了,不愧是和小蒼樓關係最親近的人,千翼。我想,即使是看在她的麵子上,你也一定下過不少功夫研究狄拉索瓦家族的曆史。”阿尼爾·狄奧多假裝沒有看到淩千翼一霎間臉紅的表情,把玩著那精致的畫框心不在焉道:“所以,關於斯瓦羅·狄拉索瓦,你能告訴我的肯定不止剛才那麼幾句話吧?”

淩千翼有些疑惑地看了狄奧多一眼,不明白他為什麼非要自己把一段儘人皆知的曆史重講一遍,但依然回答道:“在老龍神去世後,諸龍族都以為廣受尊敬的斯瓦羅會繼位,哪知第二天站在他們麵前的卻是年幼的蒼樓。這件事曾在龍界引起軒然大波,但最終,小樓憑借自己的智慧和人格力量獲得了諸龍的認可。與此同時,斯瓦羅卻消失在了奧蘭托城中,從此再沒有任何人見過他,甚至有傳言說,他已經離開龍界,到人界雲遊去了。”頓了頓,他續道:“我想,小樓是知道真相的,但是她顯然允諾過叔叔為他保守秘密。”

在他講述期間,狄奧多一直專注地看著他,此時響亮地抽了一下鼻子,摘下眼鏡眨眼道:“完美的回答。我真為你感到驕傲,千翼。”

“您過獎了。”

“但是,我要說,”狄奧多重新把眼鏡戴了回去,修長的手指無意識地輕扣著桌案,“至少在這件事上——請允許我這麼不謙虛——我知道的恐怕比你多得多。”

淩千翼的目光微微一閃,直覺地感到快要說到重點了:“您還知道些什麼,先生?”

“假如說,”狄奧多沒有看淩千翼,隻出神地凝視著掛在對麵書架上的梯子,“你被告知,斯瓦羅·狄拉索瓦並不像曆史記載的那樣,是一位大公無私、退位讓賢的聖人,隻是因為他犯了大錯,自覺愧對自己最重要的臣子,因此逃避了王位,你會怎麼想?”

忽然聽到這樣聳人聽聞的言論,淩千翼感到非常驚訝,但定了定神後,他肅聲道:“假如您說的是事實,我認為,他依然是一位光明磊落、值得尊敬的男人。”

狄奧多響亮地抽了一下鼻子。

“你果然善良得讓人咋舌,千翼。”他真誠地表達讚美,卻依然沒有看淩千翼,“我很感動。”

淩千翼謹慎地說:“我猜您還沒有說完。”

“的確。”

這次,狄奧多思考的時間更長,就在淩千翼以為他是在試著用念力移動那架梯子時,他終於開口了。

“又假如說我告訴你,”狄奧多的聲音莫名地顯得有些蒼老,“斯瓦羅·狄拉索瓦根本沒有離開龍界,甚至他也沒有離開奧蘭托城。與此相反,他此刻就和你坐在同一間亂七八糟,堆滿了陳年舊書的房間裡——”

無視淩千翼陡然僵住的表情,阿尼爾·狄奧多輕輕回頭,注視著學生寫滿震驚的眼睛,鏡片後幽藍的目光銳利依舊,卻有了幾分難以察覺的哀傷。

“——你又會怎麼想?”

一瞬間,淩千翼幾乎是條件反射地回頭掃視這間書房,滿心期待能在陳舊的陰影間發現一直沒有留意的第三個人。但光是期待並不能無中生有,無論他確認多少次,一個明顯的事實就是——這個房間裡隻有他和狄奧多兩個人,而他自己顯然不是斯瓦羅·狄拉索瓦。

立即,狄奧多剛剛那番話像在他腦子裡點著了一大堆煙花一樣,伴隨著“劈裡啪啦”一陣爆響,幾萬個問題爭先恐後地躥上了天,他完全不知道應該先問哪一個。這樣的混亂持續了至少五秒鐘,他才聽到自己的聲音問了一個最傻的問題:

“這是真的?”

“也許是,也許不是。”狄奧多微笑了起來,藍眼睛裡哀傷的神色——假如曾經存在過的話——消失得無影無蹤。“我猜這不是你最想知道的事情,千翼。”

“等等……狄奧多先生,您的意思是,您本人就是斯瓦羅·狄拉索瓦?”淩千翼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竟然站了起來。

“這個問題我已經回答過了:也許是,也許不是。”狄奧多移開了目光,輕聲道,“當一個人拋棄了自己的名字、相貌、親人、人格、身份……因此也拋棄了全部的記憶時,他在怎樣的程度上還能算是從前的他呢?這個問題你想想也無妨,千翼,不過不必回答我。但是我作為你的老師,在你對曆史的真相有疑問時,倒是有責任解開你的困惑。關於斯瓦羅·狄拉索瓦,你還有什麼想問的?”

“很多!”淩千翼脫口而出,說完才發現自己非常失禮,不由道歉重新坐回椅子裡,一邊強行把腦海裡肆意蔓延的震驚情緒壓下去,一邊勉強理了理剛剛得知的驚人事實,立即發現了一個最明顯的問題。

“首先,您剛剛說您——對不起,我是說,您剛剛說斯瓦羅·狄拉索瓦犯了大錯,那是指什麼?”

狄奧多挑起了眉毛:“一下子就問到了最尖銳的問題,嗯?”

淩千翼臉紅了:“如果讓您感到困擾的話——”

“沒關係,沒關係,我說過了,這是我的責任。”狄奧多輕扣著桌麵,平靜道:“那是非常嚴重的過錯,至少在我看來,絕不能被原諒。那時的斯瓦羅,是一個非常看重規則與紀律的人,在他看來,要想在龍界建立起團結與秩序,必須依靠規則。他最看不起的,就是他的哥哥——老龍神安倍羅·狄拉索瓦那過於寬容的一套。於是,在這種信念的驅使下,他,斯瓦羅……殺死了自己未來臣子的妻子。”

淩千翼的瞳孔輕輕一縮,注意力更加集中了。

“那位大臣,剛剛在南方爆發的三千妖龍叛亂中立下大功,成為了龍界最引人矚目的戰神。在瞬間包圍他的光環中,除了斯瓦羅,沒有人注意到他的異常。很顯然,平息妖龍叛亂後,那位大臣雖然回到了奧蘭托城,但心思卻不在城裡,隔三岔五就會離城一次。以他的身份,自然沒有人會管他離城乾什麼,隻有斯瓦羅發現了他的秘密。原來,那位大臣在平息叛亂的過程中,竟然愛上了妖龍的首領,並和她有了一個孩子。”

“得知真相的斯瓦羅既氣憤又震驚,立即將此事告訴了自己的哥哥。讓他不能接受的是,安倍羅竟然早已知道此事,並坦然告訴斯瓦羅,叛軍既已瓦解,原來的首領不可能再翻起什麼大浪,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好了。斯瓦羅和哥哥大吵一架,當晚就離開奧蘭托城,對那個女人——那時的她在戰爭中受傷失去了戰力,已經不是什麼叛軍首領了,隻是一個深愛著丈夫和兒子的普通女人而已……但,就是這樣的她,竟絲毫沒有激起斯瓦羅的惻隱之心——”

狄奧多的聲音奇怪地停住了,半晌才繼續,用一種沒有半點感情的、讓人害怕的冷漠聲調結束了講述。

“——結果,斯瓦羅當著那位大臣的麵,殺死了他正要彈琴的妻子。”

緩緩漂浮在空氣中的魔法水晶光芒在淩千翼眼底遊弋而過,蓋過了他眼裡急促閃爍的光跡。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聲音低啞地開口了:“那位大臣……”雖然他已經完全清楚那是誰了,但仿佛隻要不說出他的名字,事情就還有挽回的餘地一樣。“……那位大臣,他……接受了這個事實麼?”

“他當然無法接受。實際上,他悲痛欲絕,幾乎發瘋。”

狄奧多繼續用那種沒有感情的聲音淡淡道:“他完全失去了理智,時而大哭,時而大笑,說著一些沒有任何人能聽懂的話,就這樣持續了好幾天。這幾天,也是斯瓦羅枕戈待旦的幾天,他時刻等待著那位大臣來對他實施報複,但最後,他隻聽說了那位大臣漸漸恢複神智的消息。就在斯瓦羅心中的不安與日俱增時,那位大臣竟親自來見他了。”

“大臣的冷靜與淡漠出乎斯瓦羅的意料。麵對著殺妻仇人,大臣平靜地說,他對斯瓦羅恨之入骨,但並不打算血債血償,因為……引用他的原話,‘被未來的龍神殺死,某種意義上,是最符合我妻子意願的,因為這將在龍界本土與骨龍國之間造成永遠不能消弭的裂痕。’”

聽到“骨龍國”三個字,淩千翼條件反射地抬起了頭,耳邊似響起了什麼東西碎裂的聲音。

——終於,還是說到這裡了。

果然,狄奧多平靜道:“千翼,你肯定在我說第一句話時就知道真相了……是的,那位大臣,就是待你如同親父的神聖火龍聆藍·梅農維拉,而斯瓦羅殺死了他的妻子,骨龍國的琉璃夜公主——霜無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