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霎,他分明在墨雲中捕捉到了一抹煤玉般的眸光,淡漠而瀲灩。頓時,條件反射地閃耀在他右手中的法杖微微一滯,腰間卷襲而來的力道立即收緊,眼看要將他抽離大地的瞬間——
“嗤……”
金光一閃而過,墨雲頓時扭曲了。
幾乎同時,冥櫻飛感到那卷在他腰間的力量鬆開了,墨影消散,夏日午後的陽光重新傾落,但這世界已不複當初。
因為,她在那裡。
纖長的少女身影,獨立長街中央,突兀的墨色,幾要撕裂人眼眶的美。
發絲起落,如雲煙,如潑墨,映著耀眼的光雨,纖毫畢現。黑發後,似隱若現的墨瞳微微上挑,貓一般的幽邃光芒,妖嬈卻沉靜。
平素優雅華貴的玄紫長裙已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襲輕簡黑袍。此刻,垂落身畔的右手中,一柄毒牙般的折疊小刀正不動聲色地收斂了鋒刃。
水墨·赫拉茨安靜地站在那裡。
人界,曼索斯諾大陸,冥水帝國,約西法特城的長街之中。
冥櫻飛瞬也不瞬地注視著遠方那張熟悉的臉,久久未語。碧綠眼瞳中,奇異的神彩閃爍不定,似要揭露什麼,又似要掩藏什麼,溫柔卻晦澀。
終於,他的唇角輕輕揚了一下,眉毛卻瞬間挑高了。
“你在這裡乾什麼?”他冷哼一聲,收回了法杖,“作為共犯,老老實實待在幕後就可以了,赫拉茨小姐。”
水墨的睫毛微微撲扇了一下:“反正不是來救你,冥公子——考慮到你的自尊心,我決定這麼回答。”
冥櫻飛霎時被噎住了。正在他惱羞成怒地考慮為什麼無論何時何地碰到這個女人總會被她的毒舌秒殺時,一個他此刻最不想聽到的聲音從兩人頭頂響起。
“閒聊就到此為止吧。”斬月人點著了煙鬥,淡淡道。
他不知道什麼時候坐在了路旁矮樓的屋簷上,黑發桀驁不馴地散落風中,陰影起落,萬千飛痕靜默無聲,卻分明散發著不容置疑的意誌。
“水墨,我不管你是怎麼追到這裡來的,”他唇邊的煙鬥輕輕晃了晃,剛剛,正是它擊退了水墨毫無征兆的突襲,“但是,在我找到寂殺之前,你啊……”
他垂落的眼瞼輕輕抬起,火紅眸光冷然迸射,沒有半分屬於人間的溫情與善意!
“……休想把冥櫻飛帶走。”
觸到那一霎森冷的視線,冥櫻飛的眼睛微微眯了起來,輕輕炸響在心頭的低聲,不知是詫異,還是恍然。
——總覺得,衝進赫拉茨家之後的他,很不像我從前觀察到的斬月人·梅農維拉。
從前的他,雖然桀驁冷漠,卻總帶著幾分玩世不恭的調侃態度,與這幾天毫不容情的嗜血殘酷判若兩人。
本來以為,是寂殺的失蹤改變了他的性情,但剛剛看到他對青梅竹馬的水墨說話的神情,忽然明白,事情的真相並非如此。
那閃動在火眸中的冷酷無情,深埋心底的殘忍的花,或許,才是他真正的樣子。
在奧蘭托城中,為了他的父親,他的老師,他的好友,最終……為了他心愛的女孩,他雪藏了“自我”。如果不是因為寂殺的失蹤,或許永遠都不會有人再看到——真正的斬月人·梅農維拉!
一念及此,冥櫻飛的目光不由自主沉了下來。
不遠處,水墨終於回身看向斬月人:“你把飛飛帶走後,我立刻求見了龍神陛下。她親自為我打開了次元門。”
“很了不起,但你可以回去了。”斬月人的唇邊露出了不為所動的譏諷笑意。
“那是不可能的。”水墨安然抬眼,迎上了屋簷後傾灑而落的光線:“我追求的未來,隻有飛飛能給我。”
儘管知道不合時宜,冥櫻飛還是為這句話心動了一下,默道,很高興我在你心中這麼重要。
隱微繚繞的煙霧後,斬月人似挑了挑眉,但終於,他什麼都沒說。
啪,他躍落屋簷,朝冥櫻飛走去。
似感到身後水墨霍然回轉的目光,他沒有回頭,隻悠悠揮了揮手,聲音低沉。
“那麼,來奪走他吧。”他低笑一聲,額前飛揚的黑發,擋住了眼睛,“不管是正麵挑戰還是偷襲,隻要你能打敗我,我就放他離開。順便說一句——”
他停下了腳步。
下一瞬,他悠然回頭,眼底肆意燃燒的火光,桀驁而磊落。
“——我不會因為你是女人就輕敵,所以,要作好死的準備才上門!”
水墨的瞳孔輕輕一縮,她注視著那個太熟悉的少年,看著他漸走漸遠,被陽光輝映成耀眼的剪影,終於輕哼一聲,低頭戴上了眼鏡。
“很好。說回來,我似乎從來沒有和你認真戰鬥過。”她剛剛說完抬頭,動作忽然凝固了一下。
前麵,一種在斬月人和冥櫻飛之間緩緩彌漫開來的、詭異而囧然的空氣讓她皺了皺眉,剛想說“你們在乾什麼”,冥櫻飛已經先於她開口了。
“我忽然想起來,你是怎麼出來的?”冥櫻飛囧囧地問斬月人。
“……什麼怎麼出來的?”斬月人囧囧地回答,但看上去像是在裝傻。
“少裝了,你剛剛明明被至少一千個人在書店前麵圍觀來著。”
“……哦,那個啊。”
“你讓開,讓我看一眼。”
“這,沒必要吧。”
“讓開。”
冥櫻飛推開斬月人,朝書店的方向瞥了一眼。
隻一眼,他就自由地迎風分解了。
長街對麵,至少一千個人死寂一片地倒在路中間,橫七豎八,姿態各異。這種陽光下的行為藝術讓一種壯闊沉鬱的空氣緩緩彌漫,伴隨著這種氣氛彌漫開來的,還有一股似有若無、但卻固執異常的焦糊味……
……
……
斬月人看著冥櫻飛迎風分解了一遍又一遍,終於忍不住咳了一聲,想要裝得隨意一點,但卻沒有成功:“這種事情,在人類的世界中……會引發什麼後果?”
剛剛重新組合了自己的冥櫻飛機械地回答:“會引來守城的軍隊。與此同時,因為約西法特城是冥水帝國的王城,所以實際上,你會引來冥水帝國的禦林軍。”
“……人數很多嗎?”
“不是很多,肯定不到十萬人。”
斬月人手裡的煙鬥掉到了地上。
下一秒,他當機立斷地抓住冥櫻飛的手臂,伴隨著“呼”一聲輕響,狂風驟然掠過兩人耳畔。
他們飛了起來。
冥櫻飛身在半空卻機械如初:“我很高興你記得我的忠告沒有變成龍……但實際上,我得遺憾地指出,你這副半人半龍的樣子比龍還要顯眼。”
裂炎魔神斬月人立即飛得更快了一點:“我要甩掉的可不止是十萬人!你以為水墨不會飛嗎?”
而此刻,被他點名的那個人正站在屋簷上冷冷注視著長街中橫七豎八倒了一地的“屍體”,鏡片後,煤玉般的雙瞳光影幽暗,微風輕送,長袍起落如雲海。
……打敗你啊,月人。
她微微、微微地揚起了唇角。
那是優雅而甜美的微笑,在這張臉上非常罕見,卻愈美得勾魂攝魄。
遠方,皇城軍隊訓練有素的腳步聲正隱隱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