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在一棵大梨花樹下碰見那隻妖怪的,在太陽灼眼的四月份。
彼時他還是個孩童,玩心比起其他人來隻多不少,趁著大好的天氣便拿了隔壁哥哥為他糊的紙鳶出去放,沒成想自己個子太矮,放不起來不說,還讓紙鳶卡在了層層疊疊的梨花中間。
他素來不會爬樹,想著踹幾腳樹乾好叫它掉下來,但自己又力氣小,使出吃奶的勁來梨樹還是站在原地屹然不動。他沒有法子,便一屁股坐在地上,急得大哭。
一個聲音在他頭頂上開了口,帶著被哭聲吵醒的不耐煩,語氣也十分凶惡。
“吵吵嚷嚷的做什麼,擾我清淨……”那個說話的人頂著一身的梨花花瓣往下探頭,看見他的時候露出了震驚的神色,好像看到了不得了的東西,“阿涼,是你麼?”
他第一次看見那麼好看的人兒,眼睛是少見的淺褐色,鼻梁高挺眼窩深遂,嘴唇就像隨風飄落下來的梨花花瓣那麼軟薄,垂下眼來看他的時候帶著一股子高高在上的意味,還有著勾欄裡姐姐們的勾魂奪魄。
他用力的吸吸鼻子好叫那兩管清鼻涕縮回去,帶著濃重的鼻音回答這個美人哥哥:“我不是,我叫洛子瓊,我爹娘還有哥哥都喚我阿梨。”
樹上的人聽了他的話,臉上的希冀和歡喜慢慢的變成了蕭瑟寒秋般的失落,他自嘲地笑了笑,說道:“是了,是了,阿涼早就踏入輪回,是我魔怔了。”他轉過眼來又帶了點期盼的看著他,“我且問你,你八字如何,來這裡又是作甚?”
洛子玉一五一十的同他說完,看著他怯生生地問:“美人哥哥,你能幫我把我的風箏拿下來嗎?我……我若是把它弄丟了,隔壁的趙哥哥會傷心的。”
隻見那人輕輕一伸手,距離他還有著幾尺的紙鳶就飛到了他的手中。洛子玉驚訝的瞪大了眼睛,把紙鳶抱在懷裡之後還眼巴巴的盯著樹上的人。
“你是仙家子弟麼?我聽說每隔幾年各門派下來挑選上去的弟子們,都能學到好生厲害的法術呢!”
“我不是,我是個妖怪。在這裡等一個人罷了。”
“什麼人?”
“一個故人。他是凡人,凡人大多都難逃宿命輪回,他也一樣,所以我跟他約定好來世再見,如今已過百年。”
“那你等到了嗎?”
“沒有,我也不知道我為何醒來。”那妖怪垂著眼看了他一會,看見他手上的紅繩後緊緊地皺起了眉,又問道,“小孩,你手上的繩子,是誰係給你的?”
“是我哥哥給我係的,”洛子玉把紅繩小心地收進袖子裡,“你可不要告訴我哥哥說我給你看了這個紅繩,他會生氣的。”
“他為何會生氣?不過是條繩子。”妖怪不屑的哼了一聲,彆過臉去撕自己身旁的梨花。
“哥哥說有人會生氣,這條繩子還是我求了他好久才跟給我編的。”洛子玉抱著紙鳶委屈巴巴地說,“他就是騙子,我問了他的朋友同窗,甚至隔了三條街的馮姐姐,都說自己沒有那條繩子,更何況為了這個生氣。他就是不想給我,隨便編了個謊話。”
妖怪的臉色這才好了一些,他丟下手裡被摧殘的一片花瓣也不剩的梨花樹枝,翻身跳下樹,身上的梨花花瓣也跟著一起,像是從花雨裡掉出來一般,帶著撲鼻又不惹人生厭的香氣,還有讓人移不開眼睛的美。
“小孩,我幫了你,你且請我去你家坐坐。”他把肩上還留著的花瓣吹走,算是整理了儀表,“你得叫你哥哥也給我編條手繩做謝禮,我要根桃紅色的。哦對了,我叫阿恒。”
洛子玉一時不知道該作何回答,受人相助確實是要回報恩情,可他從來沒見到過如此厚顏無恥討回報還討得如此坦蕩之人,再者他剛說完這個繩子彆人知道了哥哥會很生氣,這家夥轉眼就想要一條,他懷疑這個人是故意為難他。
最終洛子玉還是帶著這個人回了家,還能怎麼辦呢,他小胳膊小腿的,也不能把人家怎麼樣,想甩掉還要擔心自己被人販子捉走,真的是叫他歎氣。
阿恒剛一進了他們家大門,就被庭院裡種著的梨花樹吸引了注意力,怎麼都不肯走了。
“阿恒哥哥喜歡梨花麼?”他問道。
剛剛他也是睡在梨樹上的,現在湊近了還能聞到他身上屬於梨花的濃鬱氣息,白瓷一般的手背在身後,頗有種文人墨客的風骨。可偏生了張豔麗的臉蛋,正臉瞧他的時候那份味道便被衝淡了不少。
“喜歡的人喜歡。”阿恒淡淡地說,“庭院中為何要種梨樹,梨即離,晦氣。”
“是我哥哥種的,”洛子玉也知道這個說法,畢竟爹娘從小到大嘟囔了這個不知道嘟囔了多少次,“可是我爺爺愛吃梨子,春日裡開花的時候他還喜歡在樹下下棋,我爹娘說不了什麼。”
阿恒看了看樹腳下還沒被收起來的矮桌,還有靠在樹乾上的鐵鍬,濕潤的泥土有著顯然被翻過的痕跡,鐵鍬上也沾著新鮮的土,隻不過土沒蓋嚴實,露出了點紅顏色,顯示出剛埋進去的東西的身份——一個胖胖的酒壇子。
“這是哥哥埋的,他釀酒,又不喝,酒全進了我爺爺我爹爹的肚子。”洛子玉上去把那塊沒蓋好的土踩實,小小的人,踹樹的時候踹不動,跺腳的時候力氣倒是大得很,發出咚咚的響聲,連帶著阿恒腳下的土都震起來,“走吧,我帶你去找哥哥,他現在應當是在書房讀書的。”
洛子玉一邊說話一邊抬頭,發現剛剛還站在正前方不遠處的人消失的無影無蹤,隻剩下落了一地花瓣的石板路,負責打掃的仆役拿著竹掃帚從不遠處慢慢的掃過來,失去生命力的枝節跟地麵摩擦發出刷刷的響聲,回蕩在庭院裡,跟不知道從哪裡傳來的鳥鳴互相呼應,還有花紋繁雜的蝴蝶晃晃悠悠的從他臉龐飛過,停靠在開的正好的梨花上。
“二公子在這裡站著,是要賞花麼?”仆役掃到近前來才看見他,問了好,“可要離得遠一些,彆被奴婢掃到了。”
“啊,好。”洛子玉站到一邊去,看著她掃了一會,問道,“你剛剛有見到人麼?”
“奴婢隻見到二公子一個人。”
這就奇怪了,那個人呢?洛子玉撓撓腦袋,百思不得其解。
阿恒現在正趴在書房的房梁上看洛子琳寫字。
寫的多俊秀啊,就像他這個人一樣,一直如此。
阿恒興致勃勃地看了一會,眼睛瞥到書案上放著兔子紙鎮,神情忽地又冷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