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坐妝台前,鏡中映出慵懶的美人,鴉黑的長發像上好的錦緞披在身後。素淨的一張臉脂粉未施,仍是美得攝人心魄,連著幾日的宴飲卻也使她略顯疲態。她抬手揉了揉額角,身後侍從來報:“娘娘,前方攻城將士形勢大好,皇上喚您同去觀賞。”她的嘴角扯出一個冷笑,觀賞?兩軍交戰勝負隻在旦夕之間,又何來觀賞?血淋淋的殺戮,不過是這些上位者尋到的新的刺激罷了。
她緩緩呼出一口氣,再開口時仍是那個嬌縱的貴妃,“我還未梳妝,請皇上等一等罷。”侍從答應著下去了,婢女走上前來,開始替她挽起發絲,梳一個千嬌百媚的發髻。她漫不經心地看著自己的指甲,百無聊賴,目光又落在架子上那件明黃寢衣,不由得有了一些愉悅之色。這個男人貴為九五之尊,卻不理朝政,整日尋著新鮮的玩意兒,怪不得民間號之曰“無愁天子”。他坐擁三宮六院,如花美人,卻獨獨對她馮小憐百般寵愛,言聽計從,無論是後宮的宴樂,還是前朝的政事,皆由得她翻手為雲覆手為雨。這潑天的寵愛,該是每個女人都渴望的吧?但為何在這布了熏籠的殿中,還是感到侵人的寒意呢?
她不由得瑟縮了一下,梳頭的婢女以為不小心扯痛了她的頭發,嚇得跪下連連磕頭:“奴婢該死,奴婢該死!”幾下就磕出了血,黯紅的汪在地上。貴妃卻並不像往日一樣暴怒,隻是怔怔地看著那灘血。她素來是愛乾淨的,就連當年在往生門時,執行任務也常用藥物和金針致人死地,是殺手中姿態最清逸優雅的一個。自踏進這座宮門以來,才知金玉錦繡之下處處都是血腥、陰謀與殺機,用濃鬱的熏香都難以掩蓋。九憐看著自己的手,仍然晰如明玉,柔若無骨,但就是這雙手,操縱著齊國的後宮與朝堂,掀起了一場場血雨腥風。其實她的手隻渴望被那個溫潤如玉的公子握在掌中,然終是不可得。那個男人的眼睛,隻望著七薇一個人。自己比她漂亮,比她乾練,比她心狠,最重要的是,自己比她更愛他,卻還是輸得一敗塗地。可見情之一字,實在是沒有什麼道理。
恨意鋪天蓋地的淹沒她,讓她咬牙斬斷過去,化身【馮小憐】進入掖庭,憑著美貌與心計,披荊斬棘終於走到今天,獨攬聖眷的寵妃,齊國最尊貴的女人,心裡卻仍是空。她最普通的一件外衫,也是繡娘半年的時間精心織造而成,輕若霧靄,燦若雲霞。終日歡宴享樂,她喝的每一杯琥珀色的美酒,都是高昌商人的進貢,貴抵萬金,醒來卻還是忘不掉,還是會痛。於是她伸手促成了高長恭的死,要讓七薇同她一樣痛。聽手下彙報她泣血、失明,終於一病不起,香消玉殞,她親自去看了她的屍體,看著泥土掩埋她的棺槨,看著她從這個世界上永遠消失。想來應該是快意的,她絕美的臉上掛著笑容,卻有一行眼淚從盛妝的眼角滑落。七薇其實對自己不壞,隻不過輕輕鬆鬆就擁有了她最想要的東西,為了那一點瘋狂的執念終於還是對她下了手。明明知道,要殺她的這命令說出口,便也親口斬斷了同雲少之間的所有可能,但寧願毀去。既然得不到,便玉石俱焚吧,她九憐一向對自己夠狠。
那黃土之下,埋葬的,還有往生門的殺手九憐。從此世上,隻有一個貴妃馮小憐,聖寵不衰,妖嬈禍國。
她回過神來,揮退了惶恐欲死的婢女,自己抬手妝點。最後一支步搖插上發間,她起身,婢女在身後展開華美的衣袍。她突然想起上月在朝堂上,高緯嬉笑著解開自己的衣裳,呼群臣共賞。那樣驚世駭俗、胡作非為,引得朝野、世人都大罵馮小憐紅顏禍水,可她從不拒絕,即使裸身於金殿龍椅之上。馮小憐從不顧忌世俗眼光,她所在意的人,從來都隻有那一個罷了。既然他不在意,旁的人怎麼看便也都無所謂了,隻當是一場浮生迷夢罷。
車馬轔轔,到了陣前。馮小憐環佩叮當,那人早轉過身來等待,年輕俊朗的臉龐上露出欣喜:“愛妃,你怎麼才來呀?周軍已經把城牆又補好了。”她微笑地福下身去,倚著皇帝伸出來攙扶的手臂嬌柔地站起,心裡有一個聲音輕輕地說:“就這樣,一起死去也不錯。身後,還有一個王朝陪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