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幾日,沈今安一直陪著她。
她偶爾也會想,這種安寧平和的生活,或許才是她該珍視的。
沈今安為她洗腳,按摩因為懷孕而水腫的腳踝。
眼神認真,同時帶著心疼。
她看著他的側臉,可那種動搖隻存在片刻。
她的目標一直都明確,她要的是皇位,九五至尊的皇位。
兒女私情,是最不值錢的。
她對皇位的渴求,已經成了一種執念。
沈淨懿的孕期反應越來越嚴重,好幾次在朝堂之上反胃惡心。
甚至有一次來不及離開,就吐在了堂上。
惹得聖上都有些許不快,讓她這近日就先好生休養。
輕紅看著她日漸隆起的小腹,將衣衫換成了更寬大些的袍子。
沈淨懿知道這樣的日子藏不了多久。
南邊有災情,聖上撥了款過去。阿全公公帶著旨意過來,說是此次賑災,就由沈淨懿過去監督災後重建。
此次災情並不嚴重,再者那邊地大物博的,是個好去處,左右都輪不到她來。
聖上這次下旨,沈淨懿不用想也知道是何人中間謀劃。
此次一去,快則半年,少則一年。
剛好夠她安心待產。
隻是這半年的時間,朝中隨時都可能發生巨大動蕩。
陛下那兩杯毒酒比起她的猶豫不決來得更快。
作為陛下跟前的走狗,皇子被賜死這等說出去丟了皇家顏麵的事情,自然是由他們來做。
司禮監是狗,也是嘴最嚴的狗。
聽說聖上又重新調查了那次的謀反案,至於為何重新調查,沈淨懿不用問也知道是誰搞的鬼。
明彰合攏了聖旨,身後兩個素色圓領袍的小太監低著身子,將那兩杯酒放在桌上,然後又弓著身子退下。
屋子內一片沉寂,天色黑了,燈隻燃了一盞,未關攏的窗,過堂風灌進來,燭火也跟著輕晃。
沈淨懿纖細的影子映在窗欞之上,她靜靜看著明彰。
他白皙的臉上透著寡冷,麒麟服換成了蟒紋,腰間的犀帶也換成了玉帶。
她跪在地上接旨,他站著宣旨。
一跪一站,他看她好似都帶著居高臨下。
沈淨懿那雙手緊攥成拳,掌心都被掐出血來了。她憤恨地看著他。
“還真是天道不公,讓你這種走狗平步青雲。”
他移開目光,並不看她,雙手遞出了聖旨。
哪怕再恨,沈淨懿都不得不低下頭,雙手從他手裡接過聖旨。
毒酒就在桌上放著。
明彰屏退了左右,讓他們且先去外麵等著。
兩個人低頭齊齊“喏”了一聲,便低身退了出去。
門關上,屋子裡隻剩下他們兩個。
其實早就想到會有這麼一天的,沈淨懿是個悲觀主義,凡事都愛往不好的方向去想。
她總覺得,自己不是身上蛇毒發作而死,就是被父皇看穿心思處死。
更有甚者,她會死在朝堂之上那些忠心耿耿的大臣手中。
她會死,她時常有這樣的感想。
隻是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樣快。
她不甘心,她不甘心就這樣死去。五皇子的仇,明彰的仇,她一樣都未報!
憑什麼她要成為彆人升官的踏板!!
她心底起了恨意,看向明彰的那雙眼,更是陰翳可怖。
匕首握在手中,她拔了刀鞘,起身走向他。
明彰知曉了她的意圖,可是他站著那裡,並未想要躲避,更沒想過喊人。
他隻是站在那裡,看著她。
“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嗎。”她幾乎是咬著牙說出這句話的。
每一個字,都說的異常艱難。
她恨啊,她太恨了,恨到午夜夢回都是親手殺了他。
剝了他的皮,剔掉他的骨。
“明彰知曉。”他說話的語氣,仍舊和往常一樣,溫潤沉靜。
一如他這個人一樣。
他極不適合這身蟒袍,他該穿著那身紅色補服,站在朝堂上。
人在極致悲痛時,是控製不了情緒的。
沈淨懿眼底的恨讓她麵色猙獰,可是那滴淚又將一切給打破。
不管她再虛張聲勢,用多大的聲音講話,拿著怎樣凶狠的利器。
可在明彰眼中,她始終都是一個膽小怕痛的小姑娘。
“殿下,天冷的時候多泡腳,您身子寒,一著涼就會感冒。喝酒之前先熱一熱。這屋子也時常讓輕紅開窗通通風。涼寒的東西少吃,您腸胃不好。早膳是一定要用的,不然容易胃疾。”
他說了這麼多,可好像還是不大放心,又從懷裡掏出數張疊在一起的宣紙來。
上麵寫的都是一些伺候她時該注意的。
他將那幾張紙抖開,放在桌上:“待會您將這些轉交給輕紅,讓她多注意一下。”
那幾張紙抖開的同時,一張被小心存放的棉紙不甚掉在地上。
沈淨懿看清上麵的畫像。
是那日明彰親自為她作的畫像。
她看見他將那紙撿起來,隔著衣袖去擦,明明上麵沒有染上半點灰塵,可他卻小心翼翼到生怕將它弄臟。
沈淨懿不知道他到底在做什麼,莫名其妙說了一大通話,又莫名其妙給一堆沒用的廢紙。
是覺得用這種莫名其妙的方式能讓她對他心存感激?
簡直可笑!
她皺著眉,剛要開口,就見明彰身形搖晃,哪怕為奴也始終挺直的脊梁在此時彎了下去。
他一隻手扶著桌角才勉強站穩,嘴裡大口大口地往外吐血。
沈淨懿看到這副場景,手腳冰冷的站在那裡,已經在嘴邊的辱罵也忘了該如何發聲。
明彰慌亂背過身去,怕這副樣子嚇到她,可五臟六腑仿佛都挪了位,又似有一雙手將它們攪碎。
鮮血已經不單單是從他的嘴裡流出,就連眼睛和耳朵,還有鼻子都開始往外冒血。
沈淨懿終於也從剛才的愣怔中反應過來,急忙過去扶他。
她哆哆嗦嗦,臉色慘白:“明......明彰。”
明彰努力想要擠出一個笑來,可實在是太疼了。
他躺在沈淨懿的懷裡,用儘最後的力氣說出了幾個字。
“江......為懷。”
他的名字。
內閣大學士之子,江為懷。
為國為民,心懷天下。
他是帶著父母的期待來到這個世上的,卻在陰暗的司禮監度過了自己短暫的一生。
內閣大學士與外黨勾結,聖上大怒,本該抄了九族的,但念在他過往的功勞上,免去了小輩的死罪。
女為娼,男為宦。
五皇子用他幼妹的命,來要挾明彰為他做事。
從此他便成了不見光的水溝裡,最臟的那隻老鼠。
他看著沈淨懿在哭,想要為她擦眼淚,可那隻手卻怎麼都抬不起來了。
不哭啊,沒事的。這眼睛前些日子才受過傷,要是再流血了怎麼辦。
死亡對他來說,是解脫。
唯一遺憾的是,哪怕不用再顧慮尊卑有彆,可他卻再沒機會表達出自己的心意了。
明彰死了,七竅流血死的。
他提前喝了那杯毒酒。
其實那杯毒酒就算他不喝,也輪不到沈淨懿來喝。但這事總得有個交代,明彰頂下了所有的罪。
雖然聖上確實想要處死自己這個不孝的六子。
但因三皇子拿自己的命,保下了她,所以聖上才不得不鬆口。
兄弟情深是好事,可這情未免也太深了些。
他一步一步的將自己的底牌命脈全部拿出來。
兵權爵位,他統統都可以不要。
哪怕是這個皇子,他也可以不當。
甚至於,他這條命。
“兒臣願意用自己的命來換六弟的命!”
養心殿內,沈今安的語氣格外堅定。
聖上動怒,抄起手邊的茶盞對著他就砸了過去:“你當真就如此愛護那個豎子?!”
他不躲,任憑自己的額頭被砸破,任憑鮮血橫流。
“還望父皇三思!”
聖上忍無可忍,從龍椅上下來,指著他的破口大罵:“世人都誇你聰穎,我看你最為愚蠢!那日我就覺得蹊蹺,儲君之位我主動給你你不要,偏偏要頂著罵名去謀反。你還為了掩人耳目殺了中令大人和他那個年幼的小孫子,你才是那個該被處死的的豎子!!”
聖上恨鐵不成鋼,拿起一旁的戒棍抽在他身上,成人小臂那般粗的,絲毫沒有手下留情。
沈今安隻是眉頭皺了皺,連哼都沒哼一聲。
他越是這樣冥頑不靈聖上就越發惱怒,足足打了幾十下。
“我一直覺得你是幾位皇子中最適合成為儲君的,沉穩內斂,冷靜理智,可為何偏偏在涉及到那豎子的事情上,你就這般蠢笨不知後果!”
沈今安隻是重複那幾個字:“求父皇三思!”
沈今安這副模樣,今日是鐵了心要讓他改主意。哪怕是丟了這條命,恐怕也不足與動搖他的念頭。
聖上閉了閉眼,深歎一口氣。
他將手中的戒棍丟了,東西砸在地上,發出的聲響沉悶,足以可見有多粗重。
方才自己就是用這個東西,在自己最為疼愛的兒子身上狠狠抽打了好幾十下。
想到這裡,聖上心中愧疚與心疼夾雜。
罷了。
“他那條命我且先留著,你下去吧。”他轉過身去。
見聖上終於鬆口,沈今安跪拜行禮:“兒臣告退。”
聖上看他一瘸一拐走出了養心殿,左臂在寬大的袖袍內一甩一甩的,明顯是骨折了。
自己剛才那幾十下,他身上最起碼也折了十根骨頭。
居然忍著一言不發。
自己這些兒子,就沒有一個讓他省心的。
就連最聽話的這個也倔的要死。
聖上不由得沉思,這儲君之位,或許早該定下來了。
毒酒賜到重華宮的消息傳到鎮南王府時,沈今安的骨頭才接上了幾根。
大夫才剛給他固定好手臂的斷骨,那邊婢女就急忙跑進來,說是輕紅從宮裡遞來的消息。
他聽完後臉色瞬變,連衣服都來不及換,忍著骨頭斷裂的劇痛去了重華宮。
天早就暗下去了,也不知何時會下雨,這天色連著好幾日陰暗詭異。
狂風刮著窗子拚命拍打,屋子裡最一盞燈也終於被吹熄。
他腳步一刻不得停歇,終於趕到。卻在看見麵前景象時,他停了下來。
青石的地板上,早已被黑紅色的地板給染紅。
沈淨懿雙眼無神的抱著懷裡那具已經沒了呼吸的屍體,一下又一下地拍打著他的肩膀。
她抱著他,抱的那樣緊。
空洞的聲音,學著她娘親小時候總給她唱的搖籃曲,唱給明彰聽。
沈今安看著麵前景象微微出神,那雙墨黑的眼,不知在想些什麼。
他沉默許久,然後走進屋內。
沈淨懿捂住了明彰的耳朵,讓他小點聲音。
她說:“明彰睡著了,你彆吵醒他。”
骨裂之處,好像紮進了他的血肉裡,每一次呼吸都帶動著全身的劇痛。
痛得厲害了,便分不清到底是哪裡痛了。
“聽一。”他走過去,逼她麵對現實,“他已經死了。”
沈淨懿身子一顫,她失神的雙眼又恢複到慌亂。
她又開始哭,又開始情緒激動,又開始渾身顫抖。
“明彰一直在流血,我怎麼捂都捂不住,他到處都在流血。他的嘴巴在流血,眼睛在流血,耳朵在流血,鼻子也在流血。”
她用袖子拚命擦掉明彰臉上的鮮血,可是早就凝固了,怎麼擦都擦不掉。
“明彰沒有死,他不會死的,他怎麼可能會死。他死了我怎麼辦。”她哭到身子抽搐,“哥哥,明彰不能死的,他不能死的,他說他會一直陪著我的。”
她嚎啕大哭,哭的那樣大聲,所有理智全部崩潰。至少在這一刻,她已經不是那個處在高位的皇子。
“我隻有明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