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冠霞帔,十裡紅妝。”
“姒之今後若要嫁人,定當如此風光。”
十五歲成親這一天,我端坐在銅鏡前,突兀地想起了母親曾經對我說過的話。
可是,身後正在為我戴上鳳冠的人並非我的母親,那素未相識的女人生得一副被|操勞歲月消磨的臉,粗糙的手正不耐煩地擺弄著我鬢間的紅玉耳墜,還將我漆黑的長發扯得生疼。
但我連出聲喊疼的力氣都沒有,隻能一動不動地看著鏡中的自己。
斑駁的鏡麵上映出的人影纖細而姌嫋,還是屬於少女的輪廓,一襲繁複而紅豔的喜服套在那副身形上,卻無端讓人喘不過氣。
依窗而靠的妝台灑進夏日清晨的陽光。
窗柩外,鳥鳴翠響,清風拂動鏡中人漆黑披肩的長發,其中,鎏金的鳳冠綴著步揺和鈿飾垂墜,叮鈴作響。
身後的女人為我的額心點上花鈿,還強迫我微微張嘴輕抿胭脂,我的唇珠在日光中染上殷紅,連帶那張被光烘托著的臉龐也立即變得更為明豔昳麗起來。
但可以的話,我想抬袖掩麵,遮去自己的目光,我害怕照鏡子,至少,我害怕此刻鏡中的自己。
然而,我什麼都做不到,連哭喊都隻是浪費力氣,我隻能端坐著,眼睜睜地任由對方為我蓋上紅蓋頭,眼前瞬間又陷入了一片血紅的海。
十五歲的這一天,我即將嫁給將我擄來的山匪。
盛夏晌午,蟬鳴在山林樹野間隱去聲息,遠處連綿起伏的山巒丘黛暴露在明亮而燥熱的白晝下。
在黑亭山深處,張三虎拿著把彎刀,穿過崎嶇的小路,向盤旋而上的石階往上走。
在那高處的儘頭,有座沿山而建的山寨子,是他們山匪的窩點,依山取名,又叫黑亭寨。
當下,說不清是灰白還是蒼青的石階延伸至前方,大喇喇的太陽穿過茂密的樹隙而來,光亮在墨綠的木叢草灌間投下刺眼閃爍的光斑。
張三虎儘量避開曬陽的地方尋著陰涼的樹翳走,但還是在六月天裡熱得滿身大汗。
今年的盛夏太過火熱了,偏生沒一點風,悶得人窒息得慌,就像大雨欲來一般,連往日擾人得很的蟬聲都沉寂下去。
他擦了擦浸進眼睛裡的汗,刺得生疼的同時心間也莫名怵得慌。
越走近,那山寨裡傳來的聲音就越熱鬨。
黑亭寨裡的人都是些目不識丁的大老粗,說起話來滿是汙言穢語,不知羞躁,遠遠的,他就聽見蘇四偉笑得震天動地的,說今晚大當家有福享了。
張三虎心間一沉,趕忙攀走上去,剛一走至山寨大門,就聽裡邊歡天喜地的,平日裡吃飯的木桌擦得鋥亮,一張一張擺滿寨院,那早些年從一戶人家裡搶來的、往日舍不得用的紅綢鍛子,今日卻也掛滿了屋舍哨樓,一副要辦紅喜之事的派頭。
事實上也確是如此,前日,他大哥帶弟兄擄回了一個亭亭玉立的小娘子,那位平日裡隻把女人當玩物的大當家哪次不是儘了興就扔,但這次也不知著了對方哪點,竟是要讓她做壓寨夫人,這兩天還為她四處搜刮張羅那些婚嫁首飾。
張三虎心中不禁歎自家大哥真是雷厲風行的性子。
黑亭山自古就有野生的金絲猴出沒。
明亮的白晝,猴啼從山的那頭傳來,蘇四偉帶著幾個弟兄進地窖裡拿酒,出來時滿頭大汗,皆是氣喘籲籲。
結果頭上感覺被什麼東西一砸,幾顆堅果落下地來,其中一個年齡最小的抬頭一看,嗐!幾隻狡劣的金絲猴吊在屋瓦上的樹間,滿身的絨毛在那太陽下金燦燦的,手裡正抱著他們剛擺上桌的堅果在那嘰嘰地笑。
他頓時氣惱,彎身想撿塊石頭砸回去,可四當家蘇偉“誒”了聲,喝住了他:“今日是個好日子,這猴都來湊熱鬨了,可不興趕傷見血,這堅果就當給他們討個好彩頭了。”
他剛說完,就見張三虎沉著臉從寨外走回來,蘇四偉連忙迎上去道:“三哥回來了?都說了巡山工作交給弟兄們就好,你偏要每天都自己去巡上一遍。”
要蘇四偉說,這黑亭寨所在位置是周圍地勢相對較低的山脊,森林重重覆蓋,寨子兩邊都有很深的懸崖,實屬高山密林的腹地,難攻易守,也建有哨樓和石頭工事,日夜還派人去巡邏,誰敢上趕著來找事呢?
這話蘇四偉說過幾次,張三虎自然懂他意思,但他沒有因此放下警惕,而是不悅道:“都說了今日黃曆不宜嫁娶,大哥還偏趕著今日辦。”
這話蘇四偉已經聽他這兩天抱怨過不下一次了,如今也是沒放心上,隻是不以為然地笑道:“大當家這不是好不容易看對了眼,心裡急嘛?你是沒看到,那小娘子洗淨後當真生的粉雕玉琢的,看著就讓人心癢癢的。”
聽他這話,張三虎回憶了一下前日見到那小姑娘的樣子,可不就滿身泥巴、蓬頭垢麵的嗎?那樣子誰能看得出好不好看,最多不過一雙烏黑的眼睛形狀姣好,亮得出奇罷了。
張三虎蹙起眉道:“她不反抗?也不哭不鬨?”
蘇四偉嘿嘿調笑道:“這不,咱們大哥點了她的穴嘛,她想反抗也不行啊,頂多叫一叫哭一哭,但前兩天叫了那麼久估計也累吧。”
張三虎的眉更緊了,他心想這要是心不甘情不願的,今後還不知道會惹出什麼事來呢。
但蘇四偉仿佛已經看出了他的顧慮,隻是不以為然道:“唉,彆擔這個心了,一個小娘子能惹什麼事?我們黑亭寨這些年見的腥風血雨多了,一個小姑娘的繡花拳腳怕什麼?再說,當初二嫂被綁上山來與二哥成親不也不情不願嗎?現在卻和二哥多恩愛,今早還給我們未來大嫂梳妝打扮呢。”
張三虎懶得和他說這些,又問道:“大哥呢?”
蘇四偉說:“和二哥在主屋裡頭呢。”
“行,忙你的去吧。”張三虎將厚重的彎刀隨手擱下,正打算往主屋走去,但蘇四偉攔住了他:“唉——三哥,要我說,你就彆去了,這、這你昨日不是才和大哥、二哥吵了一架嗎?”
“那又如何?”張三虎眉一挑。
蘇四偉瞬間愁眉苦臉起來:“你可不要和大哥過不去當著今天他的雅興,還和他提什麼今日不宜嫁娶的晦氣話了!這可不興說啊!”
唉,在蘇四偉看來,張三虎年輕力壯,武功高強,擱在這殺人如麻的黑亭寨裡也是數一數二的打手,這樣的人偏偏信老黃曆那一套,在他們大哥今日想辦喜宴時,硬要跳出來說什麼:“諸事不宜,鬼神當道,切忌嫁娶。”
可把大當家好一頓氣的。
要不是二當家和二嫂在一旁勸,說不定按大當家那暴脾氣還得和張三虎打起來。
但現在張三虎聽後卻好像也沒有一點反省的意思,甚至還鬱悶地嘟囔道:“今日本就不該辦喜事,大哥這上趕著辦,不也是和我過不去嗎?”
這話聽得蘇四偉心中一咯噔,覺得他定是要去觸大當家的黴頭了,但要說他們吵架,其實也不完全因為這事。
張三虎原名張瑚,出生在這個偏僻而閉塞的島上小國裡,這裡很大程度上還保留著傳統的生活方式,既落後又封建。
張瑚因在寨中混了個三當家,所以名字中間排了個“三”,大當家還說他的“瑚”字取得太過文雅弱氣,遂以“虎”喚他。
張虎自小與家父運鏢,運鏢的日子家中有看吉日的習慣,後因官府陷害,家中落了個家破人亡的下場,機緣巧合下他被如今黑亭寨的大當家救下,也就一路跟著他混到了現在。
此種境遇,要說對朝廷沒有怨恨那是假的。
自家中落魄後,他流落在外嘗儘人間冷暖,十幾年來從一個胸懷家國大誌的少年郎變成了燒殺搶掠、無惡不做的山匪。
時運不濟,世道渺渺,幾個月前,他們如今所在的小島國被玄武國的刺客殺了天子皇戚,亡了國,如今還活著的百姓無一不是流離失所、四處逃亡。
相比他們,黑亭寨早在十幾年前就在此處占山為王,盤踞一方。
若說早些年怕上邊鐵了心派兵清剿,行事皆有意低調,那麼如今國門被破,天子已薨,皇戚貴胄死的死,傷的傷,亡國了,他們也就不再藏著掖著,開始在這一帶光明正大地作威作福,勢必要在這亂世中闖出一番天地。
但這名聲還沒闖得響亮,倒是先犯了忌——前日,大當家同二當家出去劫掠一支途徑此處的難民時,竟為了一個區區女人殺了裡邊好幾個大夫。
自古江湖就有不殺醫的規矩,縱然是再窮凶極惡的歹徒也將其當成忌諱,覺得日後是要遭報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