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表情憤憤,心想他會中毒確實是我的錯,但是他自己這麼不顧惜自己的身體,這麼倔強愛逞強,就不關我的事了!等著瞧吧!等下肯定就倒下了!
但是我很快就被打臉了。
大俠不愧是大俠,習武之人的身體就是比普通人強健,走了一下午,他看上去還神色平常,反倒是我累得不得了。
到了傍晚的時候,我拄著自己路上拾來的樹枝,顫顫巍巍地說:“不行了,我們慢些走吧……”
他回頭來看我的時候,我誠實地說:“膝蓋疼,後背也疼……”
對此,他幾不可察地蹙起了眉。
我在那樣冷冷的目光中頓時覺得自己又可以多走兩步了,我怕他嫌棄我,便像上了發條的玩具一樣,努力而不停歇地往前走。
我本來還覺得我和柒現在的組合是“老弱病殘”裡的“弱病殘”,現在看來可能就隻有我的“弱”和“殘”了。
不過也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好在柒好像放慢了腳步,至少是我不用很費勁就跟上的速度。
夏天的傍晚,落日鑲嵌在遠山的邊緣。
翻湧的火燒雲從天邊漫來,染紅了無垠的蒼穹。
林立的樹木成了夕陽中漆黑的剪影,虹色的蜻蜓在黃昏下亂飛。
接近港口的山路開始變得平坦,人跡也逐漸顯現,當某一刻,我們下山後途經一處平原的麥田時,我看到了無數被踩踏摧殘的秸稈。
火紅的夕陽下,腐爛發臭的屍骸遍地都是,乾涸的血凝固成發黑的泥,淌進乾裂的土地裡。
在這片的大地上,一個又一個埋著屍體的土包拱起,熊熊燃燒的光影拉長了每一座石碑墳墓的影子,當夾雜著腥氣的晚風吹起滿目飄揚的紙錢時,那些尋著屍骸血肉而來烏鴉便嘎嘎怪叫,在田野裡成群亂飛。
我看得心怵,柒的眼睛卻沒有斜一下。
這對他來說仿佛已經司空見慣,他視若無睹地越過這片堪稱亂葬崗的景象,期間,我小心翼翼地避開了那些屍體,我看到了好多死不暝目的人,從衣著看,他們大多都是手無寸鐵的農民,從死狀看,應該都是死於流寇的刀,麵目也已經被吃腐屍的烏鴉啄得慘不忍睹了。
我不禁嘟囔道:“真可憐,死後沒有墳墓,還要被烏鴉吃。”
這話被柒聽到了,他一頓,黑沉沉的眼睛染著夕陽的血色,望向滿目的墳地和屍骸,突然冷漠地出聲道:“喺地下畀烏鴉食,同壅喺泥度畀蟻食,有咩有咩唔同咩。(在地上被烏鴉吃,和埋在土裡被螞蟻吃,有什麼區彆嗎?)”
我一時語噎,竟不知道如何回答他。
沒有得到我的答案,他也不在意,轉身便繼續走,隻是麵無表情地留下了一句輕飄飄的話:“人死咗就係一蚊腐爛嘅肉,都一樣。(人死了就是一塊腐爛的肉,都一樣。)”
但是我的心並沒有因為他這樣的話覺得輕鬆,反倒變得更加沉重了。
我在最後看了那片田野一眼,隻能同柒一起安靜地隱入逐漸籠罩下來的夜色中。
入夜後,柒又發燒了,我反複告訴他這毒就是需要靜養,他沒理我,不過這次隻是低燒,倒也沒什麼需要擔心的,現在更讓我擔心的應該是接下來的事。
從今天傍晚的屍地看來,這附近人已經越來越多,就算是山裡,也隨時有流寇,人有時候可比豺狼虎豹可怕得多,我們現在所在的地方離外頭的官道並不遠,難保不會有人像我們一樣走山路,接下來到港口的路說長不長,但是更要警惕些了。
我這麼囑咐柒的時候,他耷拉著眼睛,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樣,一點害怕緊張的情緒都沒有。
火堆明明滅滅地燃燒,乾澀的白煙升上半空,圍著天上瑩白的月亮繞。
我想了想,摸出幾片金葉子給他。
少年的手心有些燙,幾片形狀不一的金葉子染著暖色的流光躺在他的掌中。
他掀起眼皮,意味不明地看著我,我說:“明天應該就能到港口了,這幾片金葉子你拿著,之後可能會有用。”
言畢,我又說自己要去多摘些草藥,趁今晚把明天和後天的藥都給他製好了,到時可能沒有閒心做這些事情。
我舉著一根火把離開他的身邊前,用哄小孩子的口吻告訴他:“我很快就回來,你乖乖的,不要亂跑,在這等我回來,不然我又得去找你。”
他沒說什麼,隻是安靜地看著我走遠。
天上的月光漸漸地被雲絮隱匿,當我在山裡摘草藥的時候,忽地聽到不遠處紊亂的腳步聲響起,下一秒,一種淒厲的尖叫就短促地拉長,然後死寂下去。
我一驚,立馬把火把扔地上熄滅,借著月光和草叢的遮掩,我看見在我所在的地方不遠處,一個小小的土坡下,有稀稀落落的幾個人像受驚的小鹿奔進山裡來。
跟在他們身後的,是幾個拿著刀的流寇,我隻看了一眼,就見他們攥住一個老嫗花白的頭發,用刀刺穿了她的喉嚨。
來不及出口的叫聲轉瞬就被扼殺,流寇隨手將她軟綿綿地摔在草地上,瀕死的人被血色浸染,嘴角的肌動還在本能地痙攣顫動,沒一會兒就徹底沒了動靜。
我屏住呼吸,瞬間緊張地伏下草叢去躲藏起來,我不敢大聲喊柒向他求救,以免打草驚蛇,隻能心中咒罵了一聲,真是越害怕什麼就來什麼!
那群追擊流民的流寇先後殺了那幾個人後,就開始在他們身上搜刮東西。
但是,這年頭,在路上逃命的能是什麼大富大貴人家,大多都是國破家亡的可憐人而已,那群流寇很快就失望地咂舌,說:“嘁,一群喝狗尿的!什麼值得的東西都沒有,就這樣還逃命,逃個屁!死了乾脆!一點用都沒有!”
說罷,他們開始用刀撥了撥周圍長勢瘋狂的雜草,試圖找找還有沒有漏網之魚。
隨著腳步聲越來越近,我的心臟都要跳到嗓子眼來了,我緊張得心跳加速,不敢呼吸,恨不得與周圍的雜草融為一體,害怕下一秒一把刀就刺下來。
不要看見我不要看見我不要看見我!
心裡瘋狂地祈禱,頭頂上好像已經有人影逆著月光籠罩下來了。
怎麼辦?!要扔迷藥嗎?!
這兩天我自己製了些簡單的迷藥,但是,不知道迷不迷得倒這些人。
如果要動手,也得等他再走進一點……
這時,走遠些探路的流寇說遠處有人在升火,聞言,頭頂上的人影一停,然後踩著乾癟的枯草遠去,那些人高馬大的流寇就像嗅到血腥氣而圍繞過來的狼,慢慢地走過去。
但是我並沒有感到鬆了口氣,在意識到他們所說的人應該是柒後,我反倒更緊張了。
果不其然,那邊遙遙地傳來高喊的聲音:“這裡還有一個!”
啊!那個笨蛋,竟然都不知道趕緊把火滅了躲起來!平時的警惕機敏都丟哪去了?!
難道是發燒燒迷糊了?!
他現在打得過這幾個嗎?!
我心慌意亂,一邊摸黑,小心翼翼地貼著草叢匍匐過去,越靠近,那裡就隱約傳來流寇輕蔑的笑聲:“小哥,衣服和刀看上去都不錯啊。”
“識相點把刀交出來,我們也不想要一件被刀砍破口的衣服,趁我們的刀還沒砍你身上,自己把衣服脫了。”
“哈哈哈哈,我們一路上殺了多少個人了,哪裡會去分誰長什麼樣子!”
耳邊聒噪的蟬鳴和蛙鳴連綿不絕,那裡的聲音被掩蓋了大半,隻能聽個大概。
匍匐前進實在太慢了,我正準備起身跑過去,隻聽得某一刻,周圍的蟬鳴似乎靜寂了一瞬,伴隨著幾聲高亢的尖叫和刀劍相撞的聲響,然後就像歸於平靜的水麵,死寂下去。
耳邊蟬鳴的噪音繼續響起。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我一驚,跑上前去,透過草叢的縫隙,看見不遠處的火光搖曳,屬於少年的影子立在那,在他腳下,是一地的血色腥駭。
燃燒的火光搖曳,那樣的暖色卻好像無法溫暖立在那裡的人一樣。
黑夜的冷風和天上的月光流動在少年暗色的衣褶上,他身上沒有沾一絲血,手上的刀甚至沒有出鞘,但周圍的空氣卻凍得同地上死寂的人影一般僵硬。
某一瞬,他的目光像銳利的鷹隼一樣,落在我所在的地方,那樣染著火光的眼神,卻沒有一絲溫度,冷得宛若在看一個死人。
我害怕他把我當落單的流寇殺了,便立馬跳出來,想問他有沒有受傷,他卻是先低聲道:“仲以為你死咗。(還以為你死了。)”
“抱歉,我沒死好像讓你失望了。”我下意識開了個玩笑想要緩解一下現在冷滯的氣氛,但收效甚微。
他好像心情不太好,所以隻是借著月色和火光冷冷地看了我一眼,就拿著刀往前走,離開了這片被血染紅的地方。
天上的雲層散開,清輝灑下來,以慢鏡頭的形式掠過了他隱入黑暗中的身形。
我沒有心思察看那些流寇的狀態,隻知滿地的血,心裡竟無端升騰起另一種莫名其妙的害怕。
但是,這並沒有讓我逃跑。
我在月光中跟上柒,他眼珠下移,突然對上了我的眼睛。
我下意識晃開一個笑。
眼簾中,少年人纖細又銳利的瞳孔是恬靜一般的黑,卻在某一刻微微眯了眯,隱含某種不近人情的威懾:“今晚就攞解藥畀我做出嚟。(今晚就把解藥給我做出來。)”
“好的大俠,知道了大俠。”我立馬答應,除此之外不敢應聲,就跟在他身邊當駝鳥。
我想,他應該不止是遇到流寇而導致心情不好。
畢竟,我要是這個時候死了,他身體裡殘留的毒接下來兩天就沒解藥了,這種隱隱受到威脅的感覺,可能也讓他的心情不太好。
雖然吧,那是我為了讓自己在這幾天有不被他殺掉的價值而騙他的——那毒其實隻需喝上一天的解藥就行,雖然還是會反複發燒加不能劇烈運動,但幾天後就會自行解開了。
現在他這樣,我更不敢說了。
但我還是忍不住嘟囔道:“你為什麼不在他們過來前躲起來呀?你明明做得到,你那麼厲害但也不能這樣有恃無恐呀,你還發著燒呢。”
他又看了我一眼。
難以形容那一瞬的眼神是多麼冰冷,在那樣的目光中,我就像一隻被掐住了喉嚨的雞一樣,馬上噤聲了。
……好吧,我不該教他做事。
他本來現在心情就不好。
我陷入沉默,踩著他的影子,安安靜靜的。
樹影在搖曳,晚風拂過少年人的外衣長衫,掠過了我的指尖。
他突然收回了目光,沒有看我,但滿身的冷意好像在黑暗中化作夏夜的霧氣散去,隻剩下低燒而產生的溫度。
他頭也不回地往前走:“你畀我喺嗰等你。(你讓我在那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