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眼麵對崖底的曠闊天地，雙眼像被赫然擦亮，天空幽幽泛藍，白雲一如漂浮海麵的銀色冰山，陽光清清涼涼，灑滿了高高傾瀉的千尺瀑布，四濺的水珠如同飛舞的蒲公英，迎向錯落縱橫的廣袤森林，茂密的灌木叢簇擁著粗壯樹乾，各色豔麗野花沿著蜿蜒小徑咋咋呼呼地隨風搖擺。

樹木高峻，青草綿密，翡翠般的葉麵亮得宛若瓷釉，濕淋淋的鮮綠充沛地如碧波般似在流淌。置身於陌生森林，璐菲在睜眼的瞬間有片刻的茫然，懸崖、森林、青草、流水……

這裡是……

不遠處傳來窸窸窣窣的響聲，璐菲下意識地轉過頭，渾身臟兮兮的男孩正費力地拖著一匹昏死過去的科西嘉羊，草鞋踏過灌木叢發出枝葉斷裂的咯吱響聲，男孩發現她醒來，臉上露出欣喜的笑容：“太好了，你醒了！”

“你……你是……”璐菲被男孩的笑容衝擊地回不過神來，太過相似的熟悉感令她不知所措，她隻覺得周圍的一切對她而言都是混沌未知的。

男孩將羊拖到璐菲旁邊，虛脫地一屁股坐下來：“我叫蒙其·D·路飛。”

璐菲呆了呆：“真巧，我也叫蒙其·D·璐菲……”

路飛一臉驚訝：“哇，真的好巧啊！”

“其實我本來不姓蒙其……”璐菲撓著後腦勺，靦腆地彎了彎嘴角，卻又立刻滑下，一襲涼風溜過脊背，陰冷地宛若回憶的魔爪，勾起罪惡的夢境，璐菲不由自主地瑟縮起幼小的身子，密密麻麻粉身碎骨的痛楚驟然湧上大腦，她嗚咽著抱膝蜷縮起來。

蒙其·D·路飛……

海賊王蒙其·D·路飛死了。

他死了。

全世界都認為他死的時候，她還滿懷信心地認定那隻是一場騙局，可所有人都說海賊王隻是睡著的時候，她為什麼又不信？

她信了該多好，為什麼不肯信？

璐菲將頭埋進膝蓋，眼淚控製不住地往下落，她以為這輩子再也不用體驗那種震撼和痛苦的感覺，可是死亡卻又一次離她那樣近，隻隔著一層隨時可以捅破的白紙，她再怎麼拚命保護那張白紙，白紙依然自燃成灰燼。

——為什麼生命會那樣脆弱？

——為什麼死亡會那樣痛苦？

——為什麼她最愛的人總是會一個一個死去？

——為什麼他們要留下她一個人歇斯底裡無能為力？

——為什麼他們要她一個人看著整個世界都成了灰敗墓地？

——為什麼？

鮮血、死亡、刀光、槍聲，午夜夢境裡的血腥殺戮又一次竄上腦海，璐菲努力蜷縮起身子，肩膀微微顫抖著，克製著號啕慟哭的衝動，男孩好奇地蹲在她麵前，問：“你在哭嗎？為什麼要哭啊？這裡又沒有人欺負你，愛哭鬼，羞羞羞哦！”

“我……我才不是愛哭鬼！”璐菲胡亂抹著滿臉的淚痕，一個勁地搖頭，海賊王說了，人要快快樂樂地活著，不可以變成小哭包。

“那彆哭了，我好餓，你會不會烤肉？”男孩眨巴著黑溜溜的眼睛，一臉期待，他不時摸摸咕咕叫的肚子，嘴裡嘀嘀咕咕，大抵是餓餓餓肉肉肉。

璐菲被逗得破涕為笑：“我去烤肉，你等著。”

“要快點，越快越好！”有人幫忙，男孩樂了，一連疊聲等待伺候的催促。

璐菲摸摸鼻子，隻覺得男孩笑得晃眼，像陣刺眼的陽光，紮得她想流淚，她連忙跑進叢林拾掇柴火，達旦最看不慣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大小姐，每天想方設法趕她去乾活，四歲的璐菲掃個地能把房間毀成垃圾堆，惹出一身傷，七歲的璐菲已經可以舉著掃帚拖把滿屋子跑，一腳踏上掃帚，順著階梯扶手在瑪琪諾的驚呼聲中從二樓溜下一樓。

蒙其·D·璐菲用三年的時間從三頓無人管就餓死的境地混成在野外打靶一個月還健健康□□龍活虎的野丫頭。

那個時候，璐菲一門心思地想向海賊王靠近，日子快樂得無法無天。

三年也如一日。

滿目根枝蟠軋的蒼鬱林木，落了滿地的枯葉鋪陳開展，細細密密地蓋在棱起於地表的縱橫根須，璐菲挑挑揀揀地拾掇了一摞乾燥枯枝，小心地跨過潮濕灌木叢，濕漉漉的蕨葉在窸窣碰觸間水珠飛濺。

小心地掀開蒲扇大的綠葉，璐菲剛從灌木叢中探出頭，男孩迫不及待的笑臉就在眼中恍然放大，璐菲嚇得踉蹌後退，好不容易才穩住身子，她唏噓地瞪著男孩：“你乾嘛嚇我啊！”

“對不起啦，你能不能快點，我都快餓死了。”路飛撓著後腦勺，毫無愧疚地嘿嘿笑，陽光貿貿然地闖入森幽崖底，濕漉漉的嶙峋峭壁折射著眩目零碎的銀光，如同過濾鏡般將真相抽絲剝繭、無處遁形，男孩的身影似乎在刹那和記憶裡一直戴著草帽的男人重疊在一起。

站在她麵前的人是……

是誰？

璐菲呆滯半晌，隻覺得眼眶灼痛，視線在瞬間模糊起來，男孩小心地伸出手，手指觸上她的臉頰，指尖輕輕一劃，流淌的淚痕輕而易舉地被截斷，她聽見男孩悶悶的聲音：“我都道歉了，你還哭……”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哭的。”璐菲揉著眼眶，竭力地控製淌出的眼淚，來到風車村的三年裡，她沒有流過一次眼淚，達旦都被她惹哭過，可是為什麼一想到海賊王，她就想放聲大哭？

達旦曾經對她說，你這臭丫頭比路飛那小子還欠揍，既然是小鬼就彆給我裝大人，會哭會笑才是孩子，不會哭的小鬼笑得再開心也彆在我麵前談快樂。

可是璐菲還是沒有哭，哪怕那三年比過去任何時候都要危險刺激。被發火的達旦丟進下著滂沱大雨的森林自生自滅；饑腸轆轆卻還被凶猛的狼群追趕一整天；打雷的夜晚，路飛之國外的一棵大樹被雷劈成焦炭，青藍的電弧在窗外閃爍，映出她發白的臉色，可是她沒有被嚇哭，被嚇慘的反而是達旦，那晚達旦半夜頂著閃電鑽進她的路飛之國，上上下下檢查她身體哪裡被雷劈成焦炭，嘴裡卻是一句句沒有威脅力的恫嚇，死丫頭你要死了我怎麼和路飛那小子交代，艾斯走了，卡普那個混賬也走了，路飛就剩你一個女兒了……

其實她真的很想告訴達旦，海賊王不是她爸爸，可是在她出口前，達旦已經泣不成聲，掏出手絹擦拭著眼淚鼻涕，花白的頭發像閃電下整個世界的蒼白倒影，這個年邁的老山賊真是被嚇壞了。

可是她還是沒有哭，她抱著達旦，將頭埋進她胸口，輕輕安慰，達旦，彆哭，我會保護你的。

然後達旦哭得更厲害了，一個勁兒地罵她。

其實她當時很感動很想哭，可到底是沒有哭出來，因為達旦一個勁兒地在罵她。

“我去生火，你把羊拖到火堆邊。”

好不容易止住眼淚，璐菲匆忙抱起落了一地的樹枝木柴，兀自忙得熱火朝天，嫻熟地搭起高高木架充當烤架，被晾在一邊的路飛仿佛才回過神，他連忙把羊拖到木架邊，不時瞅瞅安靜忙碌的小女孩，張張嘴想叫喚，可又立刻癟嘴不乾了，重複了幾次，璐菲好奇了：“有什麼事嗎？”

“名字……”路飛嘟起嘴，隻覺得一模一樣的名字真彆扭。

“叫我璐璐。”璐菲理解地笑，蒙其·D·璐菲是個遇難的小孤兒，在遇見海賊王前從來就沒有姓，養父母生活的島嶼在海賊王的庇佑下安寧而和平，在漂流到海灘邊的一艘難船上撿到璐菲時，島上已經豎起了高高的海賊旗幟，旗幟上戴著草帽的骷髏每天每天都耀武揚威地隨風飄舞，養父母撿到她時，她身上唯一的外物就是掛著脖子上的懷表，懷表的表蓋上刻著她的名字——璐菲。

養父母保留了她的名字，沒有給她改名，可是讓人悲哀得是，伴隨璐菲成長至今的名字似乎不是璐菲而是璐璐，每個喊出璐菲這個名字的人都充滿了對海賊王的畏懼，哪怕隻是諧音。養父母曾告誡懵懂的璐菲，如果哪天碰見海賊王，隻能說自己叫璐璐，而不是璐菲，絕對、絕對不能觸怒海賊王。

在碰見海賊王前，璐菲心目中的海賊王一直都是如此神聖而不可侵犯。

正如所有人都以為海賊王會因為一個黃毛丫頭與他同名而備受侮辱，璐菲也是，可是那個寬容大度的男人在知道她的名字後，反而愉快地將她抱到肩頭，嬉笑著說：“既然名字都一樣了，那你以後就叫蒙其·D·璐菲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