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十七年,冬未卻,天大寒。
上元節前夕。
豐潤殷紅的燈籠高懸在定京城內大街小巷,即便天色昏黑也難掩往來行人麵上喜色。
陸府內一派洋洋喜氣。
這一年冬已進尾聲,仆役們早已不怨天寒,紛紛換上新歲裁製的棉衣,平底氈鞋令他們足下生風。
陸老夫人院內,大管事錢媽媽正逐次安排元節事宜,眾人皆興高采烈,準備著迎接這新歲裡火紅的熱烈佳節。
料峭寒風似是悠哉,闖入鐘秀軒的院門。
冷月破雲,映出院內一片蕭條。
砌著回字文的棗木窗欞緊閉著,木紋已有些蒙塵了,灑掃仆役們卻揣著新領的月錢,一心紮在外院氈房內捉銅錢牌作賭。
正房內,苦藥味充塞。
古銅燈座費力撐護著座台上的半拈燈芯,燃至此時已是顫顫,忽明忽滅著臨近倒數。
炭盆裡餘有幾塊燃的正歡的灶炭,難覺暖意卻見白煙不斷,彌漫得整個正房都已頹然。
梨花木拔步床上,依稀可見有人無力的瑟縮著。
身上壓著數層並不頂用的舊棉被,麵朝裡,呼吸間避無可避,仍嗅入不少灶炭煙塵,她卻無力咳嗽,已近遊離。
似是再也無力支撐,她仰麵倒了來。
被衾間露出一張麵孔。
女子容色灰白,病態深沉,頰邊碎發被冷汗打濕,沉默著貼覆在麵側。
應正值桃李年華,原本白皙的皮膚如今卻毫無血色。
她緊閉著一雙眼,使靄靄煙塵難以窺清她的顏色,卻仍覺得應是極美的。
纖長的睫與根根分明的眉,那一彎眉如新月化至額前,此時卻緊蹙著,仿佛絞著傾儘半生都化不開的結。
像嬌花錯開在秋日,誤惹一身磋磨。
是溫嫤毓。
她好冷,嘴唇已有些發烏發紫,用儘力氣死死擁著身間被褥卻仍覺單薄。
寒氣入體,毫不留情衝入四肢百骸,直凍的人手腳發麻。濃煙嗆的她難以呼吸,隻覺所有鬱氣都淤堵著,心口有如頑石重臥。
窗邊軟塌前的黃梨花木櫃上,雀鳥纏枝四足敞瓷盆裡種一株春蘭,形單影隻,已葉敗枝枯。
久旱無水殺不死它,暗無天光殺不死它,是溫嫤毓親手注下的一碗碗湯藥將它溉死。
那藥自溫嫤毓嫁進陸家第三年起,便沒再斷過。
*
建安二十三年。
彼時的陸時彥是新科探花,等同於一隻腳踏入翰林院。
聖上封其為翰林院編修,官職雖不高,卻勝在前程坦途,仕途無量。
溫泓惜才,欣賞少年人才氣,也欲接洽朝中新勢力。而陸時彥在朝中立足,亦需前人加持。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十六歲的溫嫤毓,作為戶部侍郎嫡長女,被父親溫泓嫁入陸家,成為溫陸兩家契定的象征。
她獨自前去大相國寺,祭拜生母。
時值金秋,大相國寺的銀杏樹勢若參天。
片片銀杏葉,色金勝日光,一遇秋風,簌簌而語,亦落亦響。
溫嫤毓便立於樹下,風姿綽約,她將剛剛得來的,顏色有些迥異的平安符熨帖的放進荷包,兀自合掌,口中輕道:
“母親,女兒不日便將出閣,此番出嫁,女兒不知對方算良人否,但父親說他通才達識,前途無量。”
她輕眨眨眼,默了默。
“隻憾此生無可領略天地遼闊,女兒定儘心過好日子,相夫教子,望母親安心。
願母親泉下有知,庇佑女兒夫妻和睦,不求情投意合,琴瑟和鳴,但求相敬如賓,兩不生疑。”
……
風已不知何時悄然而止,銀杏葉隻得默然。
回答她的,隻有相國寺深沉悠遠的鐘聲,層層消散在天地間。
*
建安二十三年秋,九月初十,宜嫁娶。
溫嫤毓出嫁時,嫁妝隻有三十二台,其中還不乏有陸家送來的聘禮。
她不知孟婉是如何說服溫泓的。嫡長女出閣,這樣的數目放在官宦世家,雖不至於被人詬病,也定會淪為談資笑柄。
旁人自會看清,溫嫤毓,所謂的溫家嫡長女隻是虛名。
而本該屬於她的權勢,財銀,偏寵,隨著她生母孟姝的逝世便化為烏有,同她母親當年的嫁妝一樣,通通落入繼室孟婉,和她女兒溫嫤瑤的囊中。
後母孟婉眼角的淚水沾在喜日絹帕上,氤氳出一彎深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