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景幽方處,白梅棄雪來。
春色滿園時總難獨現,寒寂中出鞘卻尤為奪目,一裹銀裝悄然踏入冷硬宅院,打破萬物寂迷。
溫泓掌權戶部,自有一番揮不散的文人風骨。溫府各處依其心意修繕,灰白相疊。殺伐融惠水,決策隱墨色,愛恨寫意轉瓦廊。
回廊重疊處,有人不疾不徐緩步而往,她每步邁得極穩,微風拂鬢,銀簪不亢。身後是芙蕖與芙蓉,二人各隨左右,一行人緩向怡和院而去。
溫嫤毓此去,是為“請罪”。
方才一頓飯時間裡,她思忖良久,細細憶起受跪祠堂的根源來。
*
事情起因是溫嫤瑤相中她手中一柄團扇。
溫嫤瑤的嬌縱溫府人儘皆知,也是孟婉一味的疼愛偏寵,將她養出為所欲為的性子。
但凡她看中的東西便一定要得到,釵環鈴佩或是字畫古籍,大大小小的物件不知從韶華院奪去過多少。
溫嫤毓並不與她多做爭搶,她自覺身為長姐理應謙讓幼妹,也吩咐韶華院上下,凡是二小姐所好之物無需阻攔,隻這一次是她無論如何也不肯撒手的。
溫嫤毓的生母孟姝是家中嫡長,自小受悉心教導才情斐然,詩書禮樂不在話下。更有一顆蕙質蘭心,妙手如能鏤雲裁月。
溫嫤瑤這次想要的團扇,正是孟姝生前親手所製。
孟姝早已過世多年,都道是時過境遷,物是人非,然則更多物品禁不住時間洪流的淘洗,早已被浪潮吞噬,不見殘軀。
亡母留存下來的物件越來越少,溫嫤毓打心底裡便愈發珍視。彼時正逢天晴日暖,她便在廊下著人抬了一桌一凳,就著晨曦斜陽親自收護扇麵。
扇麵是蜀地川金綺羅鍛繃成,這是種華貴內斂的麵料,興起因蜀郡匠人織金時采用密針側入,致使錦鍛流光溢彩不在表麵,反而需要輕翻側視方能窺見縷縷金絲。這一織金之法難得,故綺羅緞也並不常見。
錦緞成品多現於衣袍,女子裙踞尤甚。繡戶們將其巧妙融入裙擺,金絲便隨步履搖曳間翻飛出點點華彩,多年一直深受貴婦人喜愛,甚至達到出市即沒的程度。
孟姝是名慧心巧思的女子,不知她當年如何得了這樣一匹錦緞,亦發現其織金工藝的高妙之處。
她並未急著將其做成衣裙,而是兩相交疊繃為扇麵。
扇者,不論納涼或蔽麵,素手徐徐翻動處,溢彩流光現襟間,其效比製成裙踞埋沒於身下出色數倍不止。
也幸好孟姝是以這蜀地川金綺羅緞作為扇麵。鍛材因地製宜,因蜀地多雨,其鍛也常以厚密著稱,比一般錦緞更加耐潮長久,方才得以留存至今,安居於溫嫤毓手中。
鍛色是略為醇厚的青金寶藍,其間織金疏貴婉轉,形似水波亦如鴻雁。扇軸扇柄配以同樣防潮耐腐的黃雪鬆木,鉗成葫蘆八寶狀,寓意福祿雙全。左右吊耳處各掛一顆色澤透金的貝珠,端的是鵷動鸞飛,典雅非常。
溫嫤毓分外珍視此扇,雖不舍得勤挪取用,對其保養卻從不疏忽。
每每需特意擺了桌台,以毫刷沾取特配的扇釉,輕輕塗抹均勻附著與團扇表麵,防止其開裂脫繡。
彼時也不例外,廊下清風習習更助於釉麵晾乾,溫嫤毓落坐於繡墩,素手執一把柔軟的厚鋒羊毫刷。
方才塗完個正麵,卻聽得院門處一陣喧嘩。
溫嫤瑤帶著一群女使仆從自悅容園風風火火一路行來,原是下月末孟老夫人壽宴將至,提前預備人喚了城中有名的衣鋪京郡堂的掌櫃來。
此次前來溫府的是位女掌櫃。官眷家中常有納定裁衣之需,京郡堂做布匹繡衣生意,多是與當家主母打交道,是以招納的皆是掌櫃娘子,便於出入內宅。
掌櫃姓徐,單名一個鳶,內眷們親近稱呼其為鳶娘子。
鳶娘子此次前來已備好京中近來時興的緞麵料子,以供官家女眷挑選,敲定款式,隨後便可量體裁衣,定下成樣取衣的日子。
溫嫤瑤正是為此事前來,孟婉派人親自喚溫嫤瑤,知會她前去正堂,路過韶華院時順便將溫嫤毓一並攜去。
一聽是要裁定新衣,溫嫤瑤登時來了興致,挑剔晨起梳的發髻不夠端麗,令婢女重新為其挽過了發。一切終於收拾妥當,這才意識到時候已略有些遲了,匆忙帶人趕來韶華院,催促溫嫤毓快隨她去母親那挑選成衣料子。
待她入了院,遠遠見著溫嫤毓一人靜坐在特意擺出的桌前,不緊不慢描摹著什麼。幾步奔行至廊前定睛一看,桌上置著把青金八寶福祿扇。
見其近前,溫嫤毓將手中毫刷放回架台,還未來得及開口問她前來所為何事,溫嫤瑤已然好奇道:“我竟不知你何時得了這樣一把團扇。”
溫嫤毓便顯得有些緊張起來,因她知道每當溫嫤瑤這樣半是諷刺半是好奇著發問時,便多半動了橫刀奪愛的心思了。
她試探道:“這柄團扇在庫房收得太久,我也是偶然想起,在這院中整日無事這才取了來,上一遍扇釉以防腐壞。”
溫嫤瑤平心而論,這團扇雖看起來雍容典雅,緞麵卻不似她素日偏愛的清淺豔色。寶藍底麵所帶給人的端莊持重氣度實在並非她所好,可她瞧出了溫嫤毓這難得一見的緊張姿態。
溫嫤瑤自認對於這位姐姐她是極清楚的,雖然性格木訥無趣了些,卻一向活得了無牽掛,不計較尋常身外之物。
今日溫嫤毓這偶然外露的局促倒讓溫嫤瑤心中油然而生幾分樂趣,當然更多的還是長久以來下意識生出的爭奪與打壓之心。
於是眼珠微轉流露幾分促狹:“原來如此,既是長久不用之物,難得妹妹今日一見覺得分外喜歡,便索性贈與我,如何?”說著抬手招來身後婢女,欲直接將團扇取走。
溫嫤毓登時兩步擋在桌前,不許那兩名侍婢再近前來。
溫嫤瑤便覺了然,一時心火莫名,張口便道:“長姐平時總說姐妹之間同氣連枝,應互恭互愛,未曾想真到了自己身上,竟連把破扇子都不肯相讓,真是令人發笑。”說罷也不顧要去前廳納服裁衣了,仗著自己帶的人多,隻聽得一聲吩咐,婢女婆子們便一擁而上了。
溫嫤毓平時雖不爭不搶,如今牽涉亡母之物卻再難繼續相讓。恰好這時芙蕖終於帶人前來阻攔,霎時間雙方人手扭打作一處,難分敵手不可開交。
正當這院中亂成一鍋粥時,隻聽得一聲底氣十足的:“都住手!”外圍耳聰目明的丫鬟婆子已然聽出是誰發了話,默不作聲便後撤出來。中間被層層包圍住的芙蕖等人卻避無可避,待抬起頭時,一個個灰頭土臉鬢發散亂。
映入眼簾的是孟婉院中大掌事鄔婆子一張堆滿嫌惡的臉,不等任何人開口,她已開始發難道:“真是讓我老婆子開了眼,這都是些什麼事!領著月例銀子不知道乾活,在小姐院子裡打架鬥毆。沒得個三長兩短不說,現如今耽誤了夫人的事,你們都得吃不了兜著走。”
原是孟婉等了許久不見人影,知道是出了事,上趕著派人抓個現行來了。
鄔婆子緊接著一聲令下:“還愣著做什麼,通通捆起來給我帶到正房去!”
溫嫤毓便要阻攔:“鄔媽媽,幾個丫鬟婆子的事,哪裡值得勞動母親,何必如此大費周章。”
“值不值當的自然有夫人定奪,大小姐還是先想想你自己,速速收拾妥當也跟老奴走一趟吧!”鄔婆子已然打斷她的話,隨即招招手,幾個孔武有力的粗使婆子一擁而上,三兩下便將人帶走了。
溫嫤瑤並不畏懼,因知曉孟婉自然會向著自己,溫嫤毓卻無如此底氣,一路懸心,一行人亦步亦趨回到怡和院。
初入正堂。溫嫤毓目視裙擺,垂著頭恭敬行禮,方才半躬下身便聽得頭上幾步遠的距離傳來一聲:“孽女!”
她心頭一顫,暗暗閉了閉眼,待到緩緩抬首果然看見溫泓滿含失望與不耐的臉。他眉頭緊皺顯出一條深壑夾在眉心處,已是火冒三丈:“方一下朝便聽得你院裡鬨出來的糟心事,你是一家長女,怎就從來不知道讓我省心。”
眼見溫泓氣得吹髯瞪眼,孟婉便適時開口:“官人莫要動怒,本也沒闖出什麼大禍。幸而我先聽到風聲,找借口將徐娘子勸了回去,沒傳揚出去便是好的。”
溫泓官場沉浮,最重名聲清譽,孟婉這一勸正如同火上澆油。
“等她闖出禍來就晚了!禦史台那幫刺頭近來正愁拿不住我戶部錯處,真叫他們瞌睡便得枕席可還得了!”溫泓拍案起身訓斥道:“真是不知怎麼教出這般性情,越發不成體統!自己的女兒在院中與自家親姐妹動起手來,這要是說出去還叫我這臉往哪擱?溫家顏麵又將何在!”
溫嫤瑤登時向溫泓哭奔過去:“父親,長姐怎能如此對我,我不過是看上她的一柄團扇,不給便罷,何故非要大打出手,可嚇壞女兒了。”說著竟真擠出幾滴淚來。
“你便是這樣當長姐的。”溫泓恨鐵不成鋼地閉了閉眼道:“大動乾戈是為無禮,姐妹相執是為無義,我不願多斥責你,即刻去罰跪祠堂,衝列祖列宗反省去吧。“
埋首於溫泓肩側的溫嫤瑤便是此刻抬起臉,那張剛才還梨花帶雨的麵龐,在溫泓看不見的地方,適時露出一抹得意狡黠的笑,直教人心中血氣上湧。
溫嫤毓緊盯著她沉默良久,終於在溫泓不耐煩欲要斥責之前,緩緩開口道:“父親,我不跪。”
她言辭鑿鑿,一句回答裡似是裹著千萬根刺,直逼得溫泓說不出話來。自己的女兒從來沉悶死板,這麼多年對他的話不論褒貶始終未有一句反駁,唯有今日開口令他猝不及防。
溫泓愣神片刻,又反應過來覺得自己被駁了麵子,剛要動怒。卻聽溫嫤毓又開口:“今日之事,實非我一人之過。妹妹看中的那把團扇,是母親生前所繡,要將亡母之物隨意贈與旁人,不孝之罪比之不忠不義更加大得多,女兒恕難從命。”
三言兩語道出關鍵,溫泓沒想到會是如此,溫嫤瑤也有些無措,孟婉則是又聽人起曾經處處壓自己一頭的嫡姐,心中憤憤。
眼眶盛不住淚潮洶湧,兩行清淚沿著臉頰宣泄而下,溫嫤毓心有不甘:“母親生前之物丟的丟毀的毀,父親您還見過幾件,留在您心裡的又還剩幾件?您讓我跪祠堂,家祠之上端放著母親靈位,可這麼多年,您為母親燃過幾注香,添過幾次燭?您都尚且如此,這溫府裡還能有誰記掛著她,您說女兒無禮無義,敢問父親,何來禮義二字之說?”
溫嫤毓一番話壓在心底已多年,今驟然而出,聽得溫泓一張臉青紅交加。
心中縱有羞憤卻抵不過溫嫤毓最後兩句咄咄逼人的質問,劈頭蓋臉向他砸來,將他家主威嚴打的落花流水,慈父麵孔更是蕩然無存。
臉色難堪卻還未待他開口,先聽得耳畔傳來一聲怒喝:“住口!這麼多年的供養全是白費的不成,未曾想你真竟真是個叫豬油蒙了心肝的!怎能一點都不念及多年養育之恩,一顆心是全然隨了你那生母,也不見你真隨去了,這不還囫圇個在這站的好好的。叫了這麼多年母親,可有一句是真心的?你可對得起我?”
原是孟婉聽溫嫤毓驟然提起孟姝,實在按捺不住先開口斥責,隻是話說一半才想起自己實在太過衝動,又急急轉圜:“更枉顧你父親這些年教養之恩,便是這樣與他說話的,你可曾掂量過自己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