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堵在中間,遲遲不動。
蘇喬被冷氣吹得不太舒服,將車窗降下一點。
入夏後的寧城天氣一直算不上好,既熱,又悶,空氣中仿佛飄著幾十噸水汽,裹挾淩亂的喧鬨,衝擊著人的思緒感官。
蘇喬又將車窗升了回去。
堵堵走走,到家時已過了九點。
洗完澡,從冰箱拿了罐啤酒,盤腿坐下落地窗前,邊喝,邊朝外看。
這房子位置極佳,此時燈火璀璨,一派繁華。
不知看了多久,星星點點變得模糊,屋內響起鈴聲。
蘇喬倏然回神,當即起身,快步走到客廳。
他動作太急,從桌上摸到手機時被絆了一下,一個趔趄,劃開屏幕的同時,才看清手機屏幕。
“喂。”
“你好先生,我們是xx房產中介……”
對方滔滔不絕,蘇喬沉默地聽著,等那邊停下來,他才開口,說:“不需要,謝謝。”
那邊又說了幾句話,才掛掉。
蘇喬放下手機,隨手將已經空掉的啤酒罐扔進垃圾桶。
外頭飄起雨來,窗戶濕了一片。
次日,陰雨綿綿,悶熱潮濕,蘇喬極其厭惡這樣的天氣,但今天是外公的生日,他必須去看望老人家。
外公獨自住在鄉間的一幢小樓,有兩個保姆阿姨照顧,蘇喬把車停在村子口的停車場,下車,撐開雨傘,一輛黑色吉普靠過來,緩緩停下。
蘇喬抓緊傘柄。
吉普的駕駛座上下來一個人,他似乎早就看到蘇喬,徑直朝這邊走來:“剛到?”
蘇喬:“嗯。”
那人鑽進傘下,很自然地接過手柄:“一會外公問起來,就說這傘是我的。”
蘇喬:“為什麼?”
“會念叨。”對方笑眯眯,“外公一向更喜歡你,知道你沒帶傘也不會說什麼的。”
外公確實對蘇喬很好,是那種對自己親人一樣的好。
可外公,其實是衛西的外公。
蘇喬不說話,衛西微微低頭,從側下方瞧他,問:“怎麼?不樂意?”
蘇喬:“不是。”
衛西又笑,很滿意的樣子。
很快到了小樓前,外公打著傘等在院門口,見兩個孩子擠在一把傘下,嗬嗬一笑:“你們這傘太小了,彆看這雨不大,很容易淋濕,瞧,得用外公這種。”
老人家的傘是那種很大的黃色傘,有些像路邊擺攤小販用來遮擋陽光的款式。
衛西笑道:“蘇喬忘記帶了,反正是夏天,淋點雨沒關係。”
外公瞪他一眼,轉而對蘇喬說:“去洗個澡,到書房陪外公喝茶。”
蘇喬:“外公。”
衛西收了傘,先進屋去了。
阿姨做好菜就走了,兩個年輕人陪著外公吃飯喝酒聊天。
蘇喬平日裡話很少,隻有在這種時候,才會主動開口。
衛西素來隨意慣了,在外公麵前更是什麼都無所謂,說說笑笑。
外公跟他們聊生活工作,叮囑他們注意身體,心情非常好。
下午兩點多,外公照例要午睡,晚上還約了老友相聚,兩人就告辭了。
雨小了些,隻在空中浮著若隱若現的水滴,外公拍著蘇喬的胳膊,問他有沒有吃好,讓他常跟衛西來玩,蘇喬一一應下。
衛西撐著傘,在旁微笑看著,不發一言,待二人說完,才拉了蘇喬一把,二人一起鑽在傘下,朝停車場走去。
拐過一個路口,徹底隔絕了外公的視線,衛西將傘挪到蘇喬跟前,後者接到手上,直接收了起來。
衛西看著他動作,嘴角始終掛著若有似無的微笑,並不開口。
一路無話地到了停車場,衛西拉開駕駛座車門,正要上車,蘇喬伸手擋了一下。
衛西問:“怎麼?有事說?”
蘇喬說:“你昨天去哪了?”
衛西說:“跟朋友玩。”
衛西腦袋微微偏左,俊美麵龐帶著笑意,烏黑濃密的頭發被雨水打出些許光澤。
他語氣輕飄,顯然隻是隨口一說,並沒有把蘇喬的詢問當回事。
蘇喬慢慢扣著傘上的帶子,語氣平靜:“你那天出門前說,外公生日前會回去一趟。”
衛西挑眉:“有嗎?那我可能太忙,不記得了。”
蘇喬想問,你在忙什麼,計劃將叔叔一家一網打儘,還是把堂兄送進監獄,抑或是,跟明星約會?
但他不能問,因為問了,衛西也不會說。
不僅不會說,還會笑著告訴他“我們隻是假裝戀人,彼此之間該有分寸”。
要不是因為外公,衛西不會跟他做戲,除了外公,衛西眼裡沒有任何人,他全不在乎彆人怎麼看他,諷刺嘲笑,於他而言,無足輕重。
蘇喬覺得這很可笑,也知道自己卑劣,但除了利用這一點,他沒有其他法子能留在衛西身邊。
衛西問:“還有事嗎?”
蘇喬看了他一會,問:“你什麼時候回去?”
衛西輕扯嘴角,似乎在笑,但眼中並無笑意,他也沒有回答蘇喬的問題,再次拉開駕駛座車門,徑自坐上去,又把車門關好,隔著玻璃朝蘇喬揮揮手,很快駛離。
蘇喬抓好傘,轉身走向自己的車。
天氣一日熱過一日,蘇喬原本就不愛出門,如今更是懶得動,就在家裡工作。
父母去世,留下一間不大不小的餐廳,他當時尚未成年,還在上學,餐廳一直由父親的好友代為管理,後來他大學畢業,那位叔叔也出國了,他找了專業的管理人員打理餐廳,自己則很少出麵。
幾年來,他早已適應了這樣的生活。
看了會報表,他覺得有些累,隨手拿起手邊的易拉罐,發現已經空了,就起身,又去冰箱拿了一罐啤酒。
外麵陽光燦爛,透過玻璃窗,在地板上落下一塊巨大而熱烈的光圈。
蘇喬盤腿坐在光圈裡喝酒,聽見手機響了兩聲,是短信。
這個年代,會發短信的人屈指可數,蘇喬猜測是銀行或者電商平台發的消息,隨手點開。
一張照片跳了出來。
照片不太清晰,隻影綽看見有兩個人影,一個坐在車裡,一個站在車外,車外那個微微俯身,腦袋探進駕駛座,看上去異常曖昧。
蘇喬看不清車裡人的臉,但他認識那輛吉普。
衛西是個極其自我的人,占有欲爆棚,從不允許彆人碰他的東西,車子也是一樣。
蘇喬看著照片,思緒一片空白,連門開了,都沒聽見。
“你在看什麼呢?”
蘇喬愣了一下,猛地回頭,正撞在衛西揶揄的目光中,瞳孔劇烈收縮起來。
衛西沒有理會蘇喬的注視,倒了杯白水,喝完後進了房間,洗完澡出來時,發現蘇喬已經坐到了客廳沙發上,他拿了瓶水,在另一張沙發上落座。
他沒有再問蘇喬方才在看什麼,懶洋洋地用毛巾擦頭發。
蘇喬開口:“我有件事要問你。”
衛西看過來,示意他說。
“這個人是誰?”蘇喬舉著手機,屏幕上是方才收到的那張照片。
衛西離得有點遠,看不太清,往這邊湊了湊,視線頓住,他微微眯起眼,重新坐回去,說:“他是演戲的。”
蘇喬:“叫什麼名字?”
衛西:“袁敬。”
蘇喬冷漠地笑了一聲。
衛西:“怎麼?以為我騙你?”
蘇喬:“你不會。”
衛西不屑於騙人,這人一向非常理直氣壯,且不是故意做出來的理直氣壯,而是真情實感地覺得“我就是對的”,非常邏輯自洽。
衛西擦乾頭發,隨手將毛巾扔到茶幾上,問:“你想對他做什麼?”
蘇喬反問:“擔心他?”
衛西哈哈一笑:“我才不擔心,不過我現在有事情需要他去辦,等辦完這事,隨便你怎麼做。”
蘇喬:“你讓他替你辦什麼?陪你上床?”
衛西正在擰水瓶蓋,聞言頓了一下,動作慢下來,好一會才喝了口水下肚,嗤笑一聲,起身去了臥室。
蘇喬沒有真的想對袁敬做什麼,那沒有任何意義。
他問衛西,也不過就是確認一下發來照片之人的身份,以及衛西對袁敬的關心程度。
結果就是現在這樣。
蘇喬有點心冷。
袁敬這個人,他其實是知道的,從兩個月前,他第一次從八卦新聞上看到這個人和衛西在一起,就找人查過。
這兩個月來,衛西跟袁敬關係密切,時不時上一下娛樂新聞。
在衛西的緋聞裡,這已然是維係時間最久的一位。
衛西大約挺信任他,否則袁敬不會知道蘇喬的存在,還發照片過來暗示。
可就是這樣的關係,衛西“出賣”起來,不僅毫不遲疑,更加沒有半點擔心。
哪怕蘇喬真的對袁敬下手做點什麼——他明知道蘇喬性格偏執壓抑,又愛鑽牛角尖,發起瘋來什麼都做得出來,他也不在意。
衛西什麼都不在意,誰在他眼裡,都是一樣的。
外麵陽光仍然很烈,蘇喬卻忽然想去太陽下走走,他打電話到俱樂部,預定了幾個項目。
他沒幾個朋友,也沒什麼愛好,日常除了喝點酒,就隻有蹦極和騎重型摩托。
每次做這些,腎上腺素飆升,靈魂短暫離體又恢複,他會產生一種強烈的自我存在感,會覺得,活下去是一件很美好的事。
他一直玩到晚上,回去後衛西又不見了,洗完澡喝了點紅酒,睡意襲來,他懶得動彈,在沙發上睡過去。
不知是不是這一天太過疲憊,他做了個夢。
夢裡,還是高二暑假的第二天,他想著要不要陪父母去外地出差,忽然接到電話,那邊是警察,告訴他,他父母的車子被一輛卡車撞到,他的爸媽,就這樣沒了。
他沒有彆的親人,被爺爺的戰友接到家裡,他在老人家住了三年,和他一起住的,還有老人的外孫,也是他的同學,衛西。
老人讓蘇喬跟自己外孫一道,喊他“外公”。
蘇喬沒辦法接受父母不在的事實,足足大半年時間,他精神恍惚倦怠,連日常生活都難以自理,外公關心他,但畢竟年紀大了,一些事上力不從心,照顧他的任務,就落在了衛西身上。
外公的話,衛西向來是聽的,但他不是什麼有耐心的人,對彆人的痛苦也沒什麼興趣,於是選擇了最簡單的照顧方法——和蘇喬同住一屋。
暑假一個多月,蘇喬大部分時間都昏昏沉沉,縮在屋裡一躺就是一天,睡一會醒一會,不知天亮天黑,也不知外麵世界是什麼樣。
他覺得自己好像快死了,或許下一次睡過去,就再也醒不過來。
但每回醒來,幾乎都能看到一個高挑的身形,靠坐在陽台上,玩遊戲、看書、吃零食、寫作業……蘇喬每次睜眼,都能看見那個背影。
見他醒了,會走過來看一眼,確認蘇喬還活著,就坐回去,繼續自己的事。
一句關心、一聲問候都沒有,更不存在體貼入微的細致關懷。
事實上,除了每天和外公一起吃飯,衛西連眼神也不會多給他一點。
可在那樣的時光裡,那個冰冷的背影,能讓蘇喬短暫從失重的渾噩中找到一點知覺,讓他發現,自己還活著。
那個暑假後,他開始上高二。
剛剛文理分科,新的班級,新的老師和同學,一切都很陌生,如果是從前的蘇喬,會努力融入新的集體,讓自己有段快樂的高中生活。
可那時的蘇喬,對一切都失去興趣,隻覺得陌生到可怕,看什麼都是灰色蒼白的,連學習,也很難提起從前的勁頭。
衛西跟他分在一個班,他也是蘇喬唯一熟悉的人。
蘇喬依然住在外公那,外公叮囑衛西,要看著他,不讓他出事。
衛西不太樂意搭理他,隻是礙於外公,不能拒絕。
除了這些,他們並無其他交流,隻在上學放學會喊上蘇喬一起,外公在時,會關注一下他的狀態。
這是他對外公的交待,可對蘇喬而言,本就對衛西有些許朦朧的好感,以往會有所表現,但並不過度,也沒有太深的執念,然而特殊的日子裡,長久的陪伴和慰藉,讓他有種“相依為命”的錯覺。
他開始覺得,假如有一天,他連衛西也失去,他會變成什麼模樣?
他還能好好活下去嗎?
他不敢賭,當時的蘇喬,像一株瀕死的枯樹,隻能牢牢扒著那片唯一能給他些許養分的土地。
哪怕四周充滿嘲笑和諷刺。
日子越久,世間一切離他越來越遠,他覺得自己生活在真空裡,心跳幾乎都是死的,隻有在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才會緩緩躍動起來。
他越來越偏執,越來越瘋狂,鬆不了手,他用儘心思,和衛西有了“光明正大”的關係。
儘管這關係,既不美好,也不圓滿。
衛西根本不愛他。
隻是被他用道德和外公綁架,甩不開而已。
蘇喬清晰地知道他們長久不了,依然狠不下心,斬斷這一切。
就這樣藕斷絲連,牽牽扯扯,一路走到今天。
蘇喬醒來時腦袋疼得厲害,蜷起身縮進被窩,用被子隔絕光線。
做了一夜夢,夢到過去,也夢到如今,現實和幻想交織,他有些辨不清真假虛實,隻好儘量放空腦袋,將自己沉入黑暗。
他酒量很好,昨天玩蹦極又騎摩托,回來前還長跑了一小時,說是醉酒,倒是更像累暈的。
沒什麼不好,能讓他暫時不去想衛西的事。
但衛西很快出現了。
一件黑色T恤,藍色牛仔褲,烏黑短發略微淩亂地堆在頭上,劉海略微有些長,垂了一縷在眼睛上方。
他一如既往地帶著笑,說:“這麼晚才起床嗎?太陽都曬到屁股了。”
蘇喬坐在床頭:“你怎麼……”回來了?
衛西:“我昨天見到餘非夏了。”
蘇喬有些遲鈍地看著他。
“我們的高中同學,你的同桌,學霸。”衛西笑著在床邊坐下,“他還問我要你的聯係方式。”
蘇喬:“你給了?”
衛西:“我跟他又不熟,為什麼要搭理他?”
蘇喬沉默。
衛西看著他:“想要聯係老同學嗎?我可以幫你。”
蘇喬搖頭:“不用了。”
衛西笑:“真的不用?我以為你們關係不錯。”
關係不錯,就輪不到你來替我聯係。
但蘇喬沒把這話說出來,他不想跟衛西爭執什麼,掀開被子,去洗手間洗漱。
衝完澡腦袋已經恢複清明,走出去,衛西已經不在了。
來去如風,不著一詞,仿佛回來這一趟,就隻是為了告訴他,曾經的老同學想要聯係他。
蘇喬早就習慣了,慢吞吞摸到衣櫃前,打開櫃子,找衣服。
蘇喬記得餘非夏,當年讀書時,曾經幫過他幾次。
那些年他的心思全在衛西身上,和其他同學關係始終平平,高考後再沒見過麵,他不知道餘非夏找他乾什麼,沒有交集的人,也沒必要再聯係。
他現在就好像生活在一個殼子裡,明知生活狹窄空氣稀薄,可他提不起改變的勇氣。
他怕他一變,就連現在的生活,都要失去了。
當天晚上,衛西又回來了,一進門就對蘇喬招手,說:“送你個禮物,來看看喜不喜歡。”
蘇喬被衛西不同往日的態度弄得怔了一下,人已經起身。
衛西提起腳邊的紙盒,往蘇喬懷裡一塞:“打開看看。”
蘇喬掂了掂盒子,很輕,但裡頭的東西似乎在動。
他猜不到衛西的套路,索性直接將盒子打開。
一隻黑乎乎的毛絨映入眼簾,發出輕輕的“喵”聲。
蘇喬愣了一下。
衛西上前兩步靠近,低聲問:“喜歡嗎?”
蘇喬看看盒子裡的小家夥,又看衛西:“給我的?”
衛西笑:“朋友在郊外撿到的小野貓,我帶去醫院檢查過了,沒什麼問題,就是有點怕人。”
蘇喬猶豫地張了張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