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天氣有些回南。
南海的暖濕氣流如約而至,與來自西伯利亞的冷空氣在廣州城上方狹路相逢,揭開霧綿綿的潮濕序幕。
桌角的溫濕度計指針越過舒適區域,一路往紅燦燦的90%飆去。
從地板牆麵到門窗玻璃,目之所及的物體表麵都布滿濕淋淋的水珠,像林妹妹這一世還不儘的眼淚。
長居北方的人大概很難想象這樣的場景。
沈星鯉上午去了一趟動物房,回到工位時,埋在一疊資料下的手機正瘋狂地震個不停。
歸屬地為廣州的陌生號碼,能打來找她的十有九個是推銷詐騙,這樣的電話沈星鯉通常不會理睬。
隻是這個號碼實在過於惹眼,常規的三位數號段後跟著一連串囂張的9,讓人一下子回憶起鐘馥嶼那塊粵A的連號車牌,風格與之如出一轍。
沈星鯉不假思索地按下接聽,又在開口前把聲音調整得平靜又隨意。
“喂?”
“你好,是沈小姐吧,我是趙昀今。”
對方自報家門,爽朗的聲線如穿透水霧的日光,卻照不亮心底暗藏的期待。
“是,你好。”
沈星鯉的忐忑頓時卸去,隱隱有失落,同時卻又鬆了口氣。
像個巨大的矛盾體。
室內的信號不是太好,沈星鯉朝走廊的方向走,聽到趙昀今在電話裡問她,為什麼遲遲沒有聯係自己。
趙昀今能拿到她的手機號碼,沈星鯉沒有太多意外。
他知道她的學校和專業,知道她的姓氏,真有心要打聽,一點都不困難。
沈星鯉徑直掠過這方麵的詢問,坦白回答:“我還以為你隻是客氣一說。”
“怎麼可能隻是客氣一說!”這個解釋惹來趙昀今的強烈不滿,“在你眼裡我就是這樣的人?”
他的語氣帶著出人意料的熟稔,沈星鯉甚至可以憑空想象出他此刻哀怨的表情,指控她是辜負約定的那一個。
這倒令沈星鯉不好意思起來,訕訕地說:“抱歉。”
趙昀今也沒在意,緊接著抱怨了一句:“我找阿嶼哥要過你的聯係方式,他都不肯給,我隻好自己想辦法了。”
“是嗎。”沈星鯉無比心虛地尬笑。鐘馥嶼哪還有她的聯係方式呢,就是想給也給不了了吧。
“沈小姐最近什麼時間方便?我請你吃飯。”趙昀今開門見山地問。
“最近都挺方便的。”沈星鯉捏緊手機,試探著問,“……就我們兩個人吃嗎?”
趙昀今“嗯”了一聲,一本正經解釋:“主要是有些正事,想跟沈小姐當麵交流。”
頓了頓,又體貼地補充:“你若是覺得不自在,帶幾個朋友也可以。”
沈星鯉倒不擔心趙昀今會對她圖謀不軌,聽他這樣一說,便順當地應下來。
“那就這個周末吧,我剛好有空。”
“行啊,見麵再細聊。”趙昀今大大咧咧地說,“對了,晚點我加你微信,記得通過一下。”
沈星鯉慢吞吞地把趙昀今的手機號存入通訊錄。很快,微信裡就收到一個名為Paradox.Dox的好友申請。
這個昵稱莫名地令人耳熟。沈星鯉通過驗證後翻了翻朋友圈,才記起東山口有一間被廣大男生群體視作朝聖地點的潮流買手店就叫作DOX。
沈星鯉會了解這些,全拜前男友的科普。她甚至陪著他去店裡逛過好幾次,聽著他對滿架的高街潮牌如數家珍,臨走前還要戀戀不舍地拍照打卡。
倒沒想到趙昀今就是這間店鋪背後的主理人。
沈星鯉切回聊天界麵。
趙昀今已經給她發來一長串的“哈哈哈哈哈”。
Paradox.Dox:【鐘表維修沈師傅?】
Paradox.Dox:【哈哈哈哈哈,還誠信經營。】
被趙昀今發現自己“沙雕女孩”的真實麵目,沈星鯉毫不在意,回了一個得意轉圈圈的表情包。
*
與趙昀今約了周五晚上見麵。
趙昀今非說預定的餐廳地點不是太好找,堅持要到學校來接她。
周末傍晚的校門口熱鬨擁擠。
沈星鯉掐著約定時間向外走,一台台漆色拉風的超級跑車整齊排列在馬路兩側,花團錦簇的,底盤一個賽一個的低矮。
Y大有不少家境闊綽的省內學生,每周五下午駕車離校時的場景,令人儼然置身小型豪車展。
沈星鯉對此已經見怪不怪,專心搜尋著趙昀今發給她的車牌號。
趙昀今率先看到了她,從一台雙門豐田前支起身,招手叫了她的名字:“沈師傅,這裡。”
沈星鯉被這個稱呼弄得哭笑不得,加快腳步走過去。
車頭前還站了兩個年輕女孩子,捧著手機笑容亂顫地與趙昀今道過彆,從沈星鯉身邊擦肩離去,帶起一陣香風。
沈星鯉扭頭看了一眼,問:“這麼巧,遇到認識的人了嗎?”
“不認識。”趙昀今替沈星鯉拉開副駕車門,一邊懶洋洋地說,“她們找我加微信。”
趙昀今比上回見麵時穿得更正式一些,從頭到腳一身不同材質的黑,看上去冷酷而不近人情。
但一開口卻又十分健談,即使兩人並不熟悉,也絲毫沒有出現尷尬冷場的局麵。
車子在晚高峰的路麵上走走停停,一隻吊在車內後視鏡下的飛馬掛件隨著啟停的慣性前後搖擺。
飛馬的兩隻翅膀看起來是鱷魚皮材質,沈星鯉坐著無聊,湊近去端詳了一眼紋理。
趙昀今餘光瞥見,主動說:“要是看得上,隨便拿去玩。”
沈星鯉迅速移開視線:“沒有,我就隨便看看。”
“拿著唄!也不是什麼值錢玩意。”
趙昀今滿不在乎地說著,又在某個等紅燈的空檔伸手要把掛件拆下來。
沈星鯉嚇了一跳,連忙製止:“不用不用,這個顏色我剛好也有一隻。”
趙昀今這才罷了手,饒有興致地問:“原來沈師傅也是養馬人。”
“那可談不上,隻是偶爾陪著媽媽買一些。”沈星鯉說。
家裡做外貿生意,有時需要買些奢侈品來裝點門麵,但也僅僅是裝點,絕對達不到購買自由。
趙昀今順勢吐槽了一番Hermès越來越離譜的消費機製,頓了頓,又感歎一句:“小蔣阿姨就不一樣了,小蔣阿姨是買馬具和家俬買到SA追著給她喂包。”
“小蔣阿姨?”沈星鯉疑惑。
趙昀今補充:“哦,我說的是阿嶼哥他小姨。”
這個名字起落的音節,在沈星鯉心底掠起一層波瀾。
儘管理智清楚不可能,但從答應趙昀今的邀請,到坐上汽車副駕的前一刻,她都抱著天真的幻想,期待鐘馥嶼今夜會一並現身。
她甚至,刻意為此打扮了一番,努力讓自己顯得不那麼學生氣。
沈星鯉揪了揪裙擺上的鏤空花邊,覺得這個樣子簡直傻透了。
趙昀今察覺不到她的內心世界,又好奇地問:“對了沈師傅,你跟阿嶼哥是怎麼認識的?”
“就是在一個挺特彆的場合……”沈星鯉不知該如何作答,含糊地說,“我們其實也不怎麼熟,上次隻是碰巧在門外撞見了。”
“不怎麼熟?不能吧。”趙昀今滿臉不信,嘴裡嘀咕,“我可從來沒見過阿嶼哥帶女孩子出來吃飯。”
“也許是看我一個人在外麵等位挺可憐,再說他那天過生日,心情好吧。”沈星鯉訥訥地笑了一下。
趙昀今挑起一邊眉毛,似是對這個說法保留意見,但並沒有接話。
生怕被追問出異國豔遇的真實過程,沈星鯉飛快地換了個話題:“我看你這台車的樣子好特彆,是不是改裝過的呀?”
“當然咯。”趙昀今手指叩了叩方向盤,得意地說,“86不改,不如推下海。”
趙昀今一提到車子就來勁,興致勃勃地向沈星鯉介紹起改裝零件。
言談間,車子拐入一條窄窄的單行道,抵達目的地。
趙昀今把車鑰匙扔儀表盤上,留給泊車員來移車,自己先領著沈星鯉朝行道儘頭走。
跨過月洞門,眼前展出一片豁然開朗的桃花源。
飛水碧波,荷池樹影交相映著詩意的光影。架在水麵的九曲回廊蜿蜒著通向一座青磚灰瓦的獨棟小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