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兮歸來!去君之恒乾,何為四方些?舍君之樂處,而離彼不祥些!魂兮歸來!東方不可以托些。長人千仞,惟魂是索些。[1]
他的聲音已經發啞。高大的男人銅牆鐵壁般杵在床頭,說話間陡然垂了頭,脊背一點點佝僂下去,單手捂住眼睛。
“明明,有用的……”
他想到什麼,驀然抬頭:“是不是,一定得父母喊?”
“是不是因為我隻是她兄長,所以沒有用?”
“可是,可是……”
虞姬用雙手捧住他的手,將自己的溫度傳給他。那雙大手一年四季總是熾熱,可此時手心卻冰涼一片。她清楚,他未出口的後半句是什麼。
可是,我們已經沒有雙親了。
***
少女靜靜躺在錦衾間,隻露出一張巴掌大的臉。火舌無聲舔舐火盆,鍋裡的藥湯咕嘟咕嘟沸騰。
“她如何了?”
青年挾風雪而來,匆匆邁入,直奔床頭。想起什麼,腳步忽地轉了方向,湊在火前烤了烤。待身上寒氣散得差不多了,這才靠近床邊。
蓮蓬呈上熱水盆,讓他淨手:“回將軍的話,對外界有些反應了,不過起燒了。醫師說,比先前那樣一直冷冰冰的好。”
“阿羽呢?現下如何?”
虞姬守在床頭,望過來的雙眼也布滿血絲:“剛哄著他躺下。兩夜沒合眼,也吃不下東西。方才聽說已無性命之虞,你也到了,才肯睡過去。”
她揉了揉額心,從床頭起身,讓出位置。
“藥熬好了,隻是寧兒不肯張口,一直喂不進去。勞你和蓮蓬先看顧一二,我再去看看阿羽。”
無數細碎的聲音在腦海間絮絮不休,聽又聽不清楚,項寧伸手想要揮開。
柔軟的床微微下陷。
好像有人坐在床邊,握住她露在外麵的手,動作輕柔地放回被子裡。
“阿寧?阿寧。我回來了。”
自東阿到關中,計一千八百裡。他收到消息後星夜疾馳,粒米未進,中途換了不知多少匹馬,終於壓在七個時辰裡到了。
那人用手背輕輕碰了碰自己的臉,似乎偏過頭,低聲和誰在說話。說了什麼,卻像微風一樣,又輕又柔又遙遠,模模糊糊,聽不清。
項寧臉上滾燙,像是有火在燒。可那隻手背貼在她臉上時,灼熱瞬間被吸走,涼涼的,好舒服。
那手探了溫度,便準備離開。她十分不滿,忍不住一把抓住,晃腦袋蹭了蹭,換來一道無可奈何的低笑聲。
“你這次,真是嚇壞我們了。萬幸……”
“阿寧,”
很熟悉的聲音,可項寧有些想不起來是誰的。隻覺得那聲音柔得幾乎要滴出水來,夾雜著一聲極輕的歎息。
“好歹喝點藥。”
迷迷糊糊裡,那人似乎扶起她。讓她靠在自己身上,語氣近乎誘哄:“乖一點,待會兒給你喝糖水,嗯?”
他的懷抱也涼涼的,寬厚得讓她整個身體都陷了進去。在他懷裡,那股又澀又苦的味道淡去許多,鼻尖滿是雪鬆混雜著寒梅的香氣。
龍且扶穩她,伸手:“蓮蓬,藥給我。”
蓮蓬遞上藥碗,扭捏半天,不知想到些什麼,斟酌道:“將軍,要不,我先出去?”
“不必。”龍且頭也沒抬,試了試藥湯的溫度,“你守在邊上就好。”
孤男寡女,多好的機會。換作彆人,巴不得……
難道是因為,擔心孤男寡女深夜共處一室,傳出去有損小主人的名聲嗎?
可憑他倆的關係,成婚隻是早晚的事,想來連大王也默許了。
藥味重了好多,追著她跑似的,躲在那人懷裡也避不開。項寧費力睜開眼,很是不滿。
燭影搖動不休,模糊了項寧的視線。恍惚中她被那人抬起下巴,隱約瞧見淺黃色的暖光,暈染在那人的眉骨。
他的眼睛裡有無數星輝,項寧湊得太近,迷迷瞪瞪間感覺有幾顆星星好像不小心掉進自己眼裡了。
項寧迷迷瞪瞪地伸出手,去捂他的眼睛。
太亮了。
太亮了,像兩隻太陽,烤得她更熱了。
她沒力氣說話,含含糊糊地和對方商量:“唔,你先喝。”
項寧的手從他眼睛滑下去,指尖點了點他的唇。
“好,我先喝。我嘗過了,沒毒,不苦。”
一路驅馳,那唇有些裂開。此刻被藥汁打濕,燭光下泛出淺淺的水澤。
藥被喂到嘴邊,她半信半疑,用唇輕輕一碰。
下一秒直接開始鬨。
“苦的。”項寧莫名覺得委屈極了,眼眶一紅,大顆淚珠直直滾落下來,一把掀翻了藥碗,“好苦,不要!”
她抱住他的脖子,一頭紮進他懷裡,抽抽噎噎地哭,可憐極了:“我不要。求求你,我不想要。”
蓮蓬努力眼觀鼻,鼻觀心。眼睛可以不看,但耳朵關不住,該聽的不該聽的都聽見了。她重新盛了半碗藥,遠遠退守回邊上。
龍且一手接過藥,一手輕輕拍著項寧的後背,幫她順氣。
“這樣阿寧。和以前一樣,我們一人一半,可好?”
話音剛落,仰頭便喝。
蓮蓬大驚,一個箭步衝上去:“將軍!”
根本來不及阻止。
喂項寧時他用的勺子,自己這頭端起碗就喝,一口氣直接乾了半碗。
以為是哄小主人的,沒想到將軍真喝啊!是藥三分毒,藥哪能亂喝!
他似乎完全沒意識到這一點,還在那笑吟吟的:“看,阿寧隻有一半了。”
藥碗被送到嘴邊。
項寧努力睜大眼睛,再三端詳確認。他好像有著無限的耐心,也不催她,端著碗讓她一遍遍確認。
確確實實少了一半。
好煩啊!
……
一碗藥終於見底。
龍且接過潤濕的手帕,仔細給項寧擦拭嘴角,又重新把她平放在床上。
折騰了大半天,她出了一頭的汗,累得睡著了。
龍且想了想,擰了毛巾,幫她把臉也擦了一道。壓了壓被角,安撫地摸摸她的頭,起身待走。
蓮蓬紅著臉,叫住他,伸手指了指:“將軍,衣裳。”
順著她手指的方向,龍且低頭一看,衣服前襟果真打濕了一大片。
他啞然失笑:“無妨,回去換件便是。”
他這樣,蓮蓬反而更加不好意思。
小主人方才,和平時很不一樣,蠻不講理極了。
那半碗藥是喂一半灑一半,難為將軍這麼耐心,又哄又勸,還一點兒都不生氣。
“待她醒過來,你記得同她說一句,”
他的目光凝向錦衾裡的人兒,唇角輕輕向上牽起。案頭燭光輕輕躍動,在某一個瞬間照亮他眸底繾綣溫柔。
“往後,可得賠我的。”
“東阿那邊的事沒了結,我還得趕回去,你照料好她。”
青年走後。
蓮蓬後知後覺反應過來。
不知想到了什麼東西,她眼神乍亮,臉色猛然爆紅。
“這……這是我可以說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