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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方祁電話的時候我在學校上課,方祁說我今晚不用去工作。
電話裡他語焉不詳,說話簡潔但遮掩,我還沒問清楚他就把電話切斷。
到奶茶店門口,我隻看見禁閉的鐵門簾,沒有人。
隔壁的米線店老板向我這裡看了好幾次,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在我主動打招呼之後,她按捺不住八卦的心,和我講述起今天發生的事情。
“哎呦,白天來了一個男人,好像是陳姐的前夫,說著說著不知道怎麼生氣起來了,在店裡亂砸一通,當時那個亂哦,好多人去拉架,後來陳姐兒子過來了,那個男的才收斂。”
“聽說,”米線店老板神秘兮兮的:“陳姐這個前夫不是個省油的燈,以前蹲過號子的。陳姐跟著兒子來這邊也是為了躲他,不知道怎麼又被他找上了。”
我想起在校內論壇裡看到的關於方祁的傳言,一切好像連了起來。
和米線店老板道過謝,我回了酒店。一回去就被莊子周纏上。
“你昨天在哪兒住的?”他一改往日的嬉皮笑臉,問得認真。
“在宿舍住的,怎麼了?”我撒謊。
莊子周沒信,追問:“真的?”
“你這是什麼表情?我騙你乾什麼。”
莊子周定了幾秒,恢複成嘻嘻哈哈的樣子,用胳膊肘頂我:“嗨,我這不是怕你失足、誤入歧途麼,我得看緊你,不能讓你被人騙了去。”
我好笑地看他:“行了啊,真以為自己是我監護人了。”
再說,莊子周這傻兮兮的模樣明明比我更容易被騙。
他嘟噥著:“我要是你監護人就好了。”
“占我便宜呢?”
莊子周嘿嘿一笑:“這都被你發現了,阿遙,你越來越精了。”
我心係方祁的事情,懶得和莊子周多費口舌,衝了個澡往床上一趟,莊子周很自然地躺在我身邊:“阿遙,有心事啊?”
我歪頭看著莊子周,我的心事在於方祁的隱瞞,明明我已經覺得我和他足夠親密了,可是他很多事情好像都不願意和我說,就比如今天的事。
莊子周顯然不是個能當情感專家的人,他自己的情商就夠低了。
我自然不會把這些事情和他說,隻是往他麵前湊了湊:“莊子周,你不會有事情瞞著我吧?”
他肉眼可見的慌張了一下,指天指地地就要發誓:“阿遙,天地良心,我對你一片赤誠。”
我總是笑莊子周的傻氣,但又實在喜歡他的天真乾淨坦蕩。宋恪安程方祁,他們都有可能騙我隱瞞我,隻有莊子周,他把我當最好的朋友,他總是第一個出現在我的身後,他什麼都願意給我,他對我太好,好到我習慣把他的好當作理所應當。
我把頭枕在莊子周的肩頭,徹底放鬆下來:“我知道,我知道,我們的友誼地久天長嘛。我最近有點累了,你不用理我,我靠著你休息一會就好。”
莊子周吐了幾口熱氣,過了一會兒他說:“阿遙,彆總在外麵逛太久,這裡才是你的家。”
我嗯了一聲,看出我的疲倦,他不再找我講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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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再去店裡,方祁半掩著店門在收拾,屋子裡一片狼藉,看我進來他神情淡淡地問:“沒到點,怎麼過來了?”
“過來看看有沒有要幫忙的,我聽隔壁米線店的大姐說了,昨天被砸了好多東西。”
方祁彎腰扶起桌椅:“嗯,那你去收拾一下水池吧。”
我帶上手套,處理水池裡和周邊牆壁噴濺的汙漬,顯然昨天有一場我沒有目睹的大戰。
“陳老板還好嗎?”我一邊乾活一邊和方祁閒聊。
方祁顯然是不想多說,說了一句“還好”就沒有後話。
過了一會兒他的手機響了,我留意著方祁的聲音,聽他說。
“對,床位約不到。”
“您彆這麼說,您已經幫我很多了。”
“我再想想辦法,謝謝鄭教授。”
我放下抹布,轉過身問方祁:“方祁哥,發生什麼事了?”
方祁仍然說:“沒事。”
我試探:“是陳老板有什麼事嗎?”
方祁淡淡看著我,沒有再嘴硬。
我又道:“告訴我吧,也許我能幫上忙呢?”
方祁這才鬆口道:“昨天我媽傷了脊椎,可能要做個手術,現在……搶不到床位。”
原來是這樣。
說完,方祁又來了兩個電話,在電話中他都是一一道謝,最後說,那我再想想辦法。
他麵無表情,我卻知道他已經是絞儘腦汁求了不少人。方祁有什麼辦法,他是一個外地來的還沒畢業的學生,就算在他的領域他本領通天,麵對這座城市的一張醫院床位,他也難有門道。
“你打算怎麼辦?”我問。
方祁說:“我再問幾個朋友。”
他又開始打電話,用一種懇求的語氣。
我冷眼旁觀,同時在心裡感到厭煩。
我最討厭這種戲碼,天之驕子折腰。
他們經曆漫長而刻苦的求學生涯,付諸遠超常人的努力,他們從原生的泥濘裡爬出來,應該獲得美好的東西,而不是爬上來繼續低聲下氣的求人。
我不喜歡,我尤其不喜歡這種事情發生在方祁身上。
而且,我看見了他在翻通訊錄的號碼,手指快要指向宋恪。
宋恪當然有能力替他解決這個問題,宋恪和他在社會上所處的身份截然不同,他是屬於有能力解決這世界上百分之九十九的問題的那一類人。
“等一下,”我出聲,寬慰地笑了一下:“一個床位而已,我有辦法,方祁哥你放心。”
我的辦法也是去求人,畢竟我自己也沒什麼能力。可我的求人和方祁的求人又是不同的,我求白薇也好、求秦霽也好,求莊子周也好……他們不會給我難堪,也不需要我記住恩情,他們無限包容我、滿足我的所有要求。
最重要,這件事在他們的能力範圍內,他們輕而易舉能做到。
人與人之間真是不能比,我心裡對方祁的同情憐愛從沒有像此刻這般具體。
方祁看我的眼神有點複雜,像是沒有想到我說得如此輕鬆。他垂下眼眸,說了一聲。
謝謝。
這兩個字突然又把我和他的距離,拉遠了一些。
接到我電話的時候,白薇緊張地叫起來:“阿遙,你受傷了?”
“不是我,”我瞥著方祁的表情,說:“是我一個朋友的媽媽。”
白薇鬆氣:“那就好,這算什麼事,我馬上和寧院長說一聲,請他安排好。”
我聽見白薇那邊有其他的聲音,問:“你在逛街?”
“沒有呢,在做美甲。”
在輕輕鬆鬆做美甲間,白薇就能解決一個另方祁愁眉不展的問題。
白薇趁機說:“阿遙,周末和媽媽一起吃飯啊?順便把你那個朋友帶過來給我看看。”
“人家很忙,”我又看了方祁一眼:“以後再說吧。”
斷了電話沒幾分鐘,白薇傳微信過來,給了我一個號碼,讓我直接去市三院找這個人。
我把這個好消息告訴方祁:“解決了,很快的,安排的是單人間,有利於陳老板恢複。”
方祁鬆了一口氣,也想像我一樣笑,他努力了兩次沒有笑出來,隻能深深看著我,又說了一句:“謝謝。”
我勾住方祁的手:“彆總和我說謝謝啊方祁哥。”
任由我拉著他的手指,他不閃不躲,卻也沒有回握。他隻是沉默地站在那裡,看著我們倆握在一起的手,很輕的,摩挲了一下,像摩挲著一塊,他支付不起、價格高昂的玉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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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老板的手術還算順利,做手術的時候我和方祁沒有在房間裡,而是坐在外麵的長廊上。比起他,更緊張的反而是我。
這裡的一切太像我重複的噩夢,那個纏繞我很多年的噩夢,時不時就會冒出絞痛我。
我呼吸急促,不知不覺指甲深陷進方祁的手心,方祁沒有呼痛,也沒有推開我的手,這時候他牢牢地握住我,我反應過來才發現他的手心被掐出了血。
我快速抽回手,問他:“你怎麼不叫我。”
方祁說:“叫了你一聲,你沒有反應。”
“那你應該多叫我幾聲。”
方祁拿出紙巾擦去手心裡的丁點血跡,紙巾掃過傷口,他沒有知覺一樣,還在問我:“你怕醫院嗎?”
我喘了一口氣。
方祁向我伸出手:“鎮定點,我在這裡,沒事。”
現在的情形本應該是我安慰他,怎麼反倒變成他在安慰我。
正當我猶豫著要不要把手重新放回方祁手裡時,方祁突然站起身,用警惕的目光盯著走廊儘頭。順著他的目光,我看到一個不太得體的男人。
男人露著青瓢腦袋,身上穿著緊巴巴的衣服。他右腿有點瘸,向我們走來的時候一瘸一拐的,臉上還有幾道疤。
“呦,都有錢到這裡來了。”男人張嘴,露出一口老化的牙齒。
方祁擋在我麵前,用身體將我遮得嚴實:“你怎麼找到這裡的?”
“什麼你啊你啊,你媽怎麼把你教成這副德性,連爸都不會叫。”
方祁譏諷地看著他:“這裡是醫院,我不想在這裡對你動手。”
“你敢嗎?”男人怪裡怪氣地笑起來:“你現在可是高材生,前途一片光明,為了我這種人留下案底,得堵上你多少條路啊。”
我從方祁的身後偷偷向前看,把眼前這個人和學校論壇裡的小道消息聯係在了一起。
凶神惡煞,地痞流氓。
方祁冷冷道:“出去,不然我叫安保過來。”
男人臉上獰笑:“我來看我自己的老婆有什麼關係,你媽現在還是我法律上的老婆,你也是我兒子,我,方偉,你媽,陳萍,再加一個你,咱們三兒還在一戶口本上呢,你以為跑到另外一個城市就行了?想甩掉我,沒門。當年你報警那事兒我都說了不跟你計較了,咱們三兒以後守著店,好好過日子。”
我看得出來這人就是想空手套白狼,簡直無賴。
方祁滿臉嫌惡,對著方偉說:“滾,不要讓我說第二遍,否則我一定讓你後悔。”
看起來方偉也不是完全不怕方祁,他麵上悻悻,嘴角卻帶著壞笑:“讓我滾也行啊,兒子,你知道我這個人的,隻要給錢什麼都好說。你說你現在混得這麼好,兩萬塊錢對你來說是事兒麼。兩萬塊錢買個清淨,多值。”
方祁狠狠瞪著他,快步走向前:“沒有錢,隻有拳頭,要不要?”
方偉覥著臉:“你打你打,有本事你就打死我。你打不死我,我就天天來探望你們,明天我還來。”
眼看著方祁的拳頭就要落下,手術室的門打開了,護士說著:“都讓一讓,讓一讓。”
方祁揪著方偉的領子把他拎到一邊,不顧方偉一條壞腿在地上摩擦著,轉過身警告他:“要再敢來打擾媽,我就往死裡揍你。”
方祁話說得狠,但文明人對上無賴總是要落下風的。光腳的不怕穿鞋的,狗皮膏藥一般的無賴吃準沒人會為了他把自己搭進去,所以總是更肆無忌憚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