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猛住在西城區的胡同裡,我和郎世寧找到他家的時候天都快黑了。
四鄰八舍炊煙渺渺,犬吠人聲嘈雜熱鬨。
我們兩個相貌奇特著裝怪異的人,在這裡顯得格外突兀,所以從進了胡同,就有端著碗的大人小孩一路跟隨,也不說話,就遠遠跟著。
直到我們到了楊猛家門口,才有個半大小子喊道:“小楊叔還沒回呢,家裡隻有嬸子和玉梅姐,你們兩個外國佬不能進。”
說完抬手抹了一把鼻涕,警惕地看著我們。
“我不是外國佬,是楊大人的朋友。我們可以不進去,你知道他什麼時候回來嗎?”我掏出一把糖遞過去——東堂周圍有很多小孩,常備糖果才能順利下班。
小孩們眼都亮了,剛才說話的半大小子舔了舔嘴唇,把他們往後扒拉:“不能拿,吃了洋人的糖,魂就被他們勾走了。”
呃……好吧,這種說法一點也不新鮮。
由於天主教宣揚信主死後靈魂可以上天堂,不知怎地,就傳成了上帝(可引申至信仰上帝的洋人)會吸食人的靈魂,為此安東尼隔三差五就要和全城甚至天津衛跑來的失魂症(一般是老年癡呆或者精神分裂)患者家屬掰扯,小則賠錢,大則鬨上衙門。
這倒也不能怪國人愚昧,歸根結底是知識普及不到位造成的。一來,上位者堅持愚民政策,禁止開辦私學,公學又少得可憐。二來,傳教者隻想掌控信徒的思想,沒有人致力於提升勞苦大眾的科學素養。
不光現在這樣,此後兩百多年依然如此,所以最後兩眼一抹黑的我們被列強痛揍,跪著割地賠款。
吱呀——
就在我的思緒飛速掠過鴉片戰爭的硝煙時,身後的門忽然開了。
一個十五六歲的聘婷少女落落大方地走出來,盯著我驚喜道:“你是在太和殿上給萬歲爺當翻譯的秋姐姐嗎?”
她是楊猛的長女楊玉梅,不顧一眾鄰居的反對,堅持把我和郎世寧請到了家中,那個鼻涕不斷的半大小子也跟了進來。
小院兒不算大,天井頂多有七八個平方,院牆跟裡豎著兩排竹架,上麵掛滿繡品,廚房門口還堆著枯枝、碎木等柴火,容人走的路並不寬敞,不過打掃得很乾淨。
玉梅將我們帶進堂屋,不客氣地支使那半大小子:“鐵柱,去把鍋屋的開水提來。”
鐵柱倚在門框上威脅我們:“你們可彆趁我不在欺負她!”
玉梅跺了跺腳,他趕緊轉身跑了。
楊猛是漢人,所以玉梅是裹了小腳的,那三寸金蓮倒是不太影響她活動,她飛速收拾好了八仙桌上的針線筐和馬杌子上的布料,熱情地邀請我們落座。
堂屋正中供奉著觀音菩薩和財神,香爐裡的香已經燃儘,三個果盤裡各擺著幾個山楂,一隻切開的梨子和幾個乾巴巴的桂圓。
神像旁邊即是那座久聞其名的旋轉式蓮花寶座觀音鐘,高約四十厘米,色彩鮮明,工藝精巧,上麵的觀音甚至比旁邊吃供奉的神像逼真得多。
除了這座觀音鐘,其他再無亮眼之物。小京官的日子過得著實清貧。
玉梅的母親有病在身,在隔壁屋躺著,不便待客,玉梅周到地衝了茶,而後才坐下和我們攀談起來。
“父親走時說酉時五刻回,應當快了。”
我打開懷表一看,此時已經下午五點半,那離五點五十也確實不遠了,於是安心坐著等待。
大約是聽楊猛說了很多我的經曆,玉梅對我很好奇,不過問得很克製,最直白的一句不過是:“姐姐,你去過這麼多地方,最喜歡哪裡?”
在這個時代,很多國人,包括十四貝勒的幾個側福晉,都覺得全天下都是康熙皇帝的,大清是世界上最好的地方,歐洲和爪哇、倭國一樣,都是未開化的蠻夷之地,她們不會有向往外麵世界的想法。
玉梅是個不一樣的姑娘。我很喜歡她那雙充滿好奇的大眼睛。
於是我沒有直接回答她的問題,而是講起了羅馬、威尼斯、裡斯本這些城市的風土人情。
她安靜地聽著,眼睛時不時睜得滾圓,鐵柱也不知何時從門口挪到桌邊蹲著。
啪啪啪!
在我講完了一段,停下來喝茶潤嗓時,身後忽然傳來了鼓掌聲。
“太精彩了!”楊猛一邊鼓掌一邊往屋裡走,他身後還跟著一個七八歲的男孩。男孩瘦瘦小小的,看起來不太健康的樣子,看我們的眼神有些驚恐,緊緊拉著楊猛的衣服,躲在他身後。
“楊大人可算回來了!”我和郎世寧都站了起來。
楊猛把小男孩推給玉梅:“帶你弟弟先去屋裡。”然後又趕走了鐵柱。
“要是早知道你們會來,我一定哪兒也不去!”楊猛坐到了剛才玉梅的位置,誠懇建議道:“秋官,你寫一本遊記吧,我來幫你出版,抽一成的介紹費,怎麼樣?”
我笑道:“等我了解了解其他中間商的收費情況,再來和你談。今天我們先談點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