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那時候是真的想死去,隻是我也沒想到,陵公公和其他人躲在陣法裡,活了下來,救了我。
從此,林姑射已死,活下來的隻有涉姑。梁朝已滅,現在的王朝,是那個人的宜國。
十年前他揮筆承認了江湖。十年前,黃金島在承天湖上開始被傳說。十年前,他有了自己的皇後。十年前承天湖上船棧開始大肆開設……
十年,彈指十年。
他從來都不喜歡武林,從來不喜歡能威脅到他的東西,所以他才會義無反顧地爬向最高處。所以我對他承認江湖十分地詫異,思來想去也難以明白。
廉照的出現讓我稍微明白了一些。
江湖的出現,並不是為了武林。而是那個人,想潛移默化地把江湖收歸己用。廉照隻是他的眾多工具之一。十年來,他費儘心力,用儘了各種手段,把江湖中“不聽話”的教派一一清除。江湖中人性情耿直,不會發現有那麼大的勢力正在悄悄地改變武林,他們隻是感歎,現在的江湖,越來越統一了,彼此之間都維持著友好的表麵,讓人一腔熱血無處迸發。
從起兵到現在,他積累的資本幾乎消耗殆儘,然而新建的朝代百廢待興,我最明白他對姑姑藏下的寶藏有多麼地需要。前五年,他悄無聲息不停地派人尋寶,我乾脆找了個漁夫透露出了黃金島的傳聞,幾乎所有武林中人都興衝衝地前來尋寶。那時候他對武林遠遠沒有現在現在這麼強的影響力,為了不被發現,隻好措手不及地停手。我和陵公公他們悄悄地發展著,觀察著他建立的王朝,確實比梁國好太多,太多。
雖然對他有著極度極度的怨恨,但是,他真的是個好皇帝,真的。
這一次廉照來,我才終於下定了決心。
十五年了,守著這個島,我累了。
一副解藥換一座島,這隻是一個借口。我隻是太累了,看他也太累了,所以把這一切送給他,也是我對我自己的交代。
我也想不到,年少的喜歡,會在漫長的十五年裡變成深愛,越恨,卻也越愛。
廉照認不出我,他自然認不出眼前這個又肥又醜的船娘居然是當年那個玉人一般的少女。他的劍刺過來的時候,我笑了笑。沒有躲開。
彈開他的劍的是陵公公從島上撿起的瑪瑙。陵公公,當年也是武林中的一個傳說,一直被罵為朝廷的走狗。然而現在,實際上和他當年乾著差不多事的廉照,卻被江湖人讚為一代少俠。真是諷刺,也讓人佩服那人的手段。
“紅顏亂的解藥。”我累了,淡淡對他說道。
廉照優雅的臉上充滿了難以置信的表情。
“你是?!”
“對,我是。”我對陵公公點點頭,向廉照走去,“廉哥哥,好久不見。”我諷刺地笑笑,“怎麼,這麼多年過去了,還念念不忘殺我呢?藍庭庭要是知道你這麼長情,一定很感動。”
藍庭庭便是五毒教的那位美人教主。我不幸曾經和她交好。
我看著廉照的臉色瞬時黯淡。
一副藥換一座島。天大的好事,可在廉照的眼裡,我卻沒有看到多大的喜悅。他看著我,眼神莫名。
八百裡急件不過幾天的事,收到那人的回複的時候,我們也才回到承天湖岸。
蒼勁有力的大字——“帶人回來!”
很多年沒有回到這座宮殿了。
死氣沉沉的,難為了他竟然呆在這裡。
服了藥,病入膏肓的身體開始逐漸恢複。腹部的腫塊消失了,枯黃的皮膚開始恢複白皙,黯淡的頭發變得潤澤,換了宮裝,插上寶簪。我看著鏡子,如果裡麵的人的眼瞳能夠重新變得清明單純,那樣,簡直完全是十三歲時候的我。隻是,心老了,再也回不來。
紅顏亂,會遏製人的生長,讓經脈紊亂,使人的身體變得畸形,中毒越久的人越是醜陋不堪。相應的,服下解藥,一切都會變回中毒前的模樣。
轉頭,看到他的時候,兩人都是恍惚。
我還是當年的模樣,和他之間卻隔了十五年的光陰。十五年來,我們在暗地裡不知道鬥了多少次。直到現在,我終於疲倦不堪,不願和他再爭。
罷了,十五年前我便不屬於朝廷,選擇了江湖。現在,整個江湖都變成了他的爪牙,我又何去何從,歸向何處?
“……我都老了。”他看著我,突然道。
我亦看著他。不語。
伸手掏進袖口,取出一卷長軸。“去島上的路。”
他接了過去。
我輕輕地福了福身,“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民女告退。”
“姑射……”那人低低一聲歎息。
退一步,相忘於江湖。放開手,也便是咫尺天涯。見一麵,賺一聲歎息,此生足矣。
一個月時間不知道夠不夠我回到承天湖。
陵公公,請你一定要帶我回家。我想爹爹,娘親,姑姑了,……朝廷,江湖,這種東西,我通通再也不想見到。
“廉照,你說什麼!”男人憤怒莫名,看向得力的手下的目光中殺意四溢。
跪在下方的年輕公子慢慢重複了一遍,“紅顏亂解藥服下一月,便是讓人當場死亡的毒藥。”
藍庭庭當年將紅顏亂交予他的時候曾經把這絕世毒藥的故事告訴過他。五毒教裡絕密的情史。那一代的教主是個多情的男子,他的多情讓他的妻子和情人都痛苦不已。最後,他毒術超絕的妻子為他的情人配置了這一付紅顏亂將之折磨不堪,可是卻是這個男人配出的解藥殺死了她。 “因為愛你,所以殺你。”當初藍庭庭是笑著說了這句評價,沒想到一語成讖,成了她自己和姑射的結局。
廉照跪著,想著那不羈女子驕傲的笑顏,再看看座上那人完全失控的表情。他有一件事沒有告訴姑射。其實,他這一趟去承天湖,並不是為了尋找黃金島。畢竟,那麼多年了,再怎樣,那人,其實也死了心。
他是被那人托來,找她的。
那人上位十五年,耗費了不知道多少心力,匈奴和邵族的虎視眈眈,國內武林因為群龍失首而完全混亂,各種派係和國外的勾結,新成立的國家內憂外患,全靠了這個男人撐下來。可是就是這個男人,忽然在某天,要求他去找回她。
紅顏亂並不致死,她會水,跳進湖裡也可能活著。那人道,淡淡的聲音裡不知道藏了多少自欺欺人和懦弱的希望。
廉照那時候真的覺得忽然有些心力交瘁。
這個男人,真的有些老去了。所以才會終於忍不住想回頭。為了一個偉大的理想,他和他信奉的君主都犧牲了可以犧牲的一切。
所以,他怨恨。當他真的發現那女子還活著的時候,他有一種藍庭庭也可能活著的替代感。可是那種感覺立刻就幻滅了。當那個女子向他要紅顏亂的解藥的時候,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同意了。
是她自己要求的。他想著,哪怕她不知道解藥的副作用,那也不能怪他了。
君主,是不可以有弱點的。
可是他告訴那人的理由是:“一副解藥,換一個島,很值。皇上請以大局為重。”
君王掩麵痛哭。
承天湖的黃金島悄然消失了。
我懶懶地伸了個懶腰,靠在我那小小破破的船上。近來前來尋寶的人少了不少,害得我的生意都差了許多。
紅顏亂啊,其實還有一味解藥的。
藍庭庭曾經研究過這味奇毒許久。最後,她發現故事裡的男人隻是忘記在解藥裡再加一味藥。也許是有意不願意加。
因為那是一味叫做“死心草”的草藥。他寧可她死了,也不願意她對他死心。
讓人作嘔的男人。藍庭庭那時評道。隻是她也沒有料到後來。
盤算著這幾年擺渡時收集的消息,那人也有了皇子算是後繼有人了。匈奴和邵族也聽話了不少,不知道他又使了什麼手段。江湖倒是又熱鬨了許多,隻是不再和匈奴和邵族盤虯不清了。聽說,江湖第一美人還放出話來要嫁給廉照,我笑笑,真是年輕無畏。那可是條蛇啊,嫁過去不得被吞得骨頭都不剩。隻是,這麼一場占便宜的好事,廉照居然拒絕得很徹底,他說他隻愛亡妻。我扒拉著手指想了半天,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有過妻子。這人啊,算是成精了,撒起毫無根據的謊都理直氣壯的,害得人家江湖第一美人還感動之極,連連說做不成夫妻還可以做兄妹,而廉照的深情也成了江湖皆知。
撇嘴。這世道,隻有沒臉沒皮才活得下去。
算算這些年來開船棧的積累的錢財也足夠我和陵公公養老了。最近做了個夢,姑姑對我說,財富用在百姓身上才是財富,淹沒在這湖裡那便什麼也不是,能物儘其用就好,什麼為前朝守著財富都是狗屁不通。此夢罷,我更是寬心,那勞什子島勞什子皇帝,我是再也不想管了。
一葉小舟,慢慢滑遠,隱在了承天湖淡淡的水汽裡……
又是夕陽西下的時候,蕩在湖麵上的都是和著璀璨虹影的歌聲——
“承天湖水碧連天,漁歌來唱晚;不知江人何來去,明月映船帆;清風細雨慢木船,流水落花瓣;一聲櫓來一聲歎,笑人看不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