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水相逢的兩個人,因緣際會一路同行,又因故分道揚鑣,這本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但十幾歲的陳恭,還沒學會淡定麵對。
陳恭走了之後不久,沈嶠便也收拾行裝,準備出城,他走的是南門,不會與陳恭撞到一起,兩個人分開走,的確會分散目標,但他卻還有另外一層用意。
……
陳恭一路擔驚受怕出了城,見沒人尾隨或攔截,這才放下心來。
懷州離周朝近,往來商旅頻繁,連、城門外邊白天裡也有人挑著東西在賣,吆喝聲此起彼伏,熱鬨得很。先時顧著躲避那些厲害人物,陳恭也沒來得及細看,此時身處繁華市集,十幾歲少年愛看熱鬨的心思又冒了出來。
但他也沒敢多逛,四下轉了一圈,買了兩個剛出爐的熱騰騰的烙餅準備路上吃,便沿著官道繼續一路往北走。
走出百來步,便聽見後邊傳來一陣馬蹄踏踏,夾雜著尖叫哭泣的動靜,陳恭忙扭頭回身,看到幾個人從城內疾馳而出,朝他迎麵跑來,後麵則跟著大隊人馬,手持弓箭,縱馬狂奔。
他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愣在當地站了片刻,眼見那些人越來越近,身後人馬甚至已經拉開弓弦上了箭矢,準備朝這邊射過,登時嚇得魂飛魄散,下意識也跟著跑,腦子卻還稀裡糊塗的,不明白好端端的怎麼會忽然出現這樣的場麵。
不單是他,城門口的百姓登時亂作一團,四散逃竄,驚叫不已。
陳恭頭也不敢回,拚命往前跑,心裡覺得自己真是倒黴之極,去哪哪都出事。
跑了一陣,箭矢破空之聲驀地傳來,掠過他的耳際插入陳恭身前的草叢裡!
他腳一軟差點往前撲倒。
身後不時有人慘叫和摔倒在地上的聲音,騎在馬上的人遠遠飄來笑聲,似乎甚為快意。
還有人奉承道:“郡王好箭法,真可謂是百步穿楊,例無虛發啊!”
笑聲戛然而止,那人陡然拔高聲音:“前邊那個跑得最快的,你們都不許動,我要射他!”
還有誰比陳恭跑得更快?沒有了!
他忽然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達官貴人大多喜愛狩獵,但有些人很變態,他們不喜歡獵動物,專門喜歡獵活人,將囚犯奴隸放出去,命他們儘力奔跑,然後以箭射之,死活不論,這叫人狩。
陳恭也是出了撫寧縣之後才聽人說起過的,當時他還聽著稀奇,跟著嘖嘖出聲,現在跟說書一樣的故事放在自己身上,就一點也不好玩了!
意識到這一點,他的心跳頓時比鼓點還要快,一顆心隻怕就要蹦出胸膛!
陳恭驀地停下來,轉身伏地,高聲求饒:“貴人饒命,貴人饒命,我非獵物,更非囚犯奴隸,而是良民啊!”
“良民又如何?本王想殺便殺!”為首之人漫不經心地笑,待看清他的模樣,不由咦了一聲:“你抬起頭來看看。”
陳恭壯著膽抬頭,臉上寫滿害怕恐懼。
穆提婆卻看著有趣:“雖然膚色黑了點,倒也清秀,四肢看著也柔軟,我若饒了你一命,你有什麼報答呢?”
陳恭懵懵懂懂:“草民自當做牛做馬,甘為貴人驅遣……”
穆提婆輕笑:“那好,來人,帶回去給我洗乾淨了!”
陳恭少小離家,絕不是半點人情世故都不懂的,眼見邊上所有人看著他的表情都很奇怪,再加上剛才這人說的那番話,他突然反應過來:自己這是被看上當男寵了!
男寵在齊國,尤其是在齊國貴族上層並不是什麼稀奇事,齊國幾代皇帝就都男女不忌,上行下效,下麵自然也跟著男風大興。
陳恭不知道他遇上了齊帝身邊最有名的幸臣,但這並不妨礙他反應過來之後嚇得魂飛魄散,一邊磕頭一邊大聲道:“貴人饒命啊,我,我沒什麼姿色,我不想跟您回去!”
穆提婆的臉色沉了下來。
陳恭的心怦怦亂跳。
他跟著沈嶠學過幾招拳腳,可對方大隊人馬,個個攜刀帶劍,目露精光,他這點三腳貓功夫根本派不上用場,隻怕還沒靠近這位貴人,就已經被萬箭穿心了。
陳恭本以為自己天不怕地不怕,到了此時此刻,方才覺得自己幼稚可笑,以前不怕,是因為那些情境自己應付得了,現在害怕,是因為眼前這些來曆不明的權貴,陳恭甚至都不用去弄清楚他們的身份,就知道自己一定是惹不起的。
邊上隨從笑了起來:“郡王,小人還從未見過如此不識趣的人呢!”
又有一人附和:“是啊,此人也非絕色,您能看上他,是他的福氣,他居然還有膽子拒絕,不如當場射死算了!”
穆提婆眯著眼,手中弓箭已經慢慢舉了起來。
“貴人請容小人細說!”
陳恭腦中嗡的一聲,頓時一片空白,他來不及細想,脫口而出:“小人無甚姿色,不值得貴人如此高看,但小人卻認識,認識一個人!他比小人還要好看許多,不不,是比貴人您帶來的這些人加起來還要好看!”
跟在穆提婆後麵的,個個都是美男子,聞言就都哄笑起來,譏笑陳恭沒見過世麵。
“你看他一副鄉巴佬模樣,竟然說見過比我們漂亮的人呢!”
穆提婆沒說話,手已經抽出一支白翎箭矢,似乎準備搭弓射出。
陳恭渾身直冒冷汗,生死關頭,他再顧不得許多,大聲道:“那人就在城裡,我們剛剛才分手,貴人不信的話,我可以帶您去,他生得一副好相貌,隻是眼睛有些不便,是個瞎子,怕,怕貴人見了不歡喜!”
聽他說到瞎子,穆提婆終於來了點興趣:“說起來,我還沒玩過瞎子呢,綁在床上的時候想必也不用蒙住雙眼了?”
輕佻的語調引來一陣曖昧低笑。
陳恭算是見識到這群權貴的毫無節操了,但他話已出口,後悔也來不及,心道沈嶠身手比他好,說不定能打退這些人,又說不定他們去到那裡的時候,沈嶠已經走了。
亂七八糟的想法一閃而過,他愣愣坐在原地沒動,隨從驅馬過去,昂著下巴:“還不快帶我們去!”
陳恭咬咬牙:“這位貴人,其實,其實那人身體不好,雖然臉生得好看,隻怕會讓您掃興……”
穆提婆戲謔:“那不更好,病怏怏的,玩起來還彆有一番興致呢,若是玩死了,那也是他自個兒身體不好,怨不到我頭上來!你不想帶路也可以,那就由你來頂罷,你身體好,想必怎麼玩都沒問題,讓你脫光了,跟我養的狼狗一起玩好不好,正好它們也發情了,我還愁沒法給它們找到交、配的呢!”
陳恭睜大了眼睛,萬萬想不到世間還有如此殘暴的人,穆提婆的描述令他渾身發抖,再也生不起反抗之心。
沈嶠你也彆怪我,我是被逼的,他默默道。
……
陳恭帶著大隊人馬進了城,來到原先他們入住的客棧,此時距離他離開,不過剛剛過去半天。
客棧老板對他還有印象,見他去而複返,身後又跟著一批人馬,不敢怠慢,忙迎上來詢問:“您這是……”
陳恭忍不住回頭看了穆提婆一眼,後者看見客棧內部簡陋,皺眉掩鼻,不願入內,隻讓幾名隨從跟著陳恭進來交涉。
“與我一道來入住的那人可還在?”陳恭比劃了一下,“他眼睛不太好,還拄著根竹杖。”
掌櫃忙道:“有有,還在,他還在廂房裡,沒下來過。”
陳恭心頭一喜,繼而又升起一絲愧疚感,隻不過這絲愧疚感沒有持續多久,就被人打斷了。
跟著穆提婆一道來的隨從對陳恭皺眉喝斥:“磨蹭什麼,還不帶我們上去?”
對方塗脂抹粉,透著一股拿腔作勢的味道,陳恭看一眼就不願意多看,可他沒法為違逆對方的話,隻能磨磨蹭蹭帶著人上樓,一麵希望沈嶠已經走掉,又希望沈嶠還在。
陳恭帶著人上樓敲門。
敲了三下,裡頭果然傳來熟悉的聲音:“是誰?”
那一瞬間,陳恭說不清自己內心是什麼感受,他咽了一下口水,才道:“是我。”
“陳恭?你怎麼回來了?快進來罷。”沈嶠有點意外,聲音一如既往平和。
陳恭五味雜陳,負罪感一下子湧了上來。
“怎麼還不進去?”穆提婆的隨從很不耐煩,用力推了他一把。
陳恭往前踉蹌,順勢推開門。
沈嶠正坐在窗邊,臉微微往外側,似乎在品賞窗外的風景,但陳恭知道,自從那夜之後,他的眼睛就徹底看不見東西了。
“嘖,這就是你說的美人,也並不如何……”
隨從這話在沈嶠轉過頭來的時候頓了一下,有點接不下去。
在下麵等得不耐煩乾脆自己上樓來的穆提婆則眼睛一亮。
他出身貧寒,因母親得勢,後來他自己又與皇帝廝混在一塊,這才過上奢靡無度的日子,所以他非常注重穿著,若是看見彆人衣裳打扮不夠華麗,便不會將人放在眼裡。
沈嶠的衣裳自然不會是什麼好料子,頭上也隻簡簡單單束了髻,甚至連玉簪都沒有,隻用與衣裳同色的天藍色布巾束著。
然而穆提婆卻完全移不開眼。
這些粗糙的衣料,完全遮蓋不住美人本身的出色。
甚至在沈嶠麵無表情朝他們這裡“望”過來時,他還感到口乾舌燥,有股按捺不住想上去將對方摁倒,撕開衣裳,肆意蹂、躪的衝動。
“陳恭,你還帶了什麼人過來?”
聽見他有點茫然的聲音,穆提婆頓覺更興奮。
不知這人皺眉哭喊出來時,又是如何的銷、魂滋味?
穆提婆甚至想好了,先將人扣在懷州這裡玩個夠本,再送去給齊帝高緯,高緯與他一樣,總喜歡玩些與眾不同的東西,這樣一個瞎子美人送過去,皇帝必然會很高興。
“你叫什麼名字?”他問沈嶠。
沈嶠微微蹙眉,卻沒回答,隻道:“陳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