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4 老頭,你這人很操……(1 / 2)

二二得瑟 小白非白 6391 字 10個月前

黃喜站在窗口,看下麵草地上護士推著坐輪椅的病人散步。

一個小孩子跑過去,被地上半埋的水管絆倒。

樹下站著穿住院部病人服的小個子男人,腦袋上帶著方形矯正器,好比火星來客。

下午的陽光本就帶幾分蕭索,照在醫院的草地上,更顯蒼白。

然而反射到玻璃上的光到底還是刺得他眯上了眼睛。

轉過頭,看向雙人病房靠裡那張床上躺著的人。

灰白乾枯的頭發,雙頰深深窪陷。

眼窩也成了坑,曾經也深邃迷人吧,就像韓秦一樣。

藍白條病人服下露出的手槁如雞爪,曾經也修長靈活吧,就像韓秦一樣。

惟一還殘留這人一輩子執拗驕傲的,就是那一管始終直挺的鼻子,似乎不屈地向天控訴。

黃喜看著他,無悲無喜。

這個男人,是韓秦的父親。按理說,他得叫他一聲外公。

外公,姥爺。外婆,姥姥。

爺爺,奶奶,姑姑,舅舅。等等,等等。

所有這些表述人類親戚關係的詞,對黃喜都沒有任何意義。

他從沒有機會去使用或者感受它們。

即使爸爸,也不過是個模糊的影子,此外就存在於韓秦給他講述的記憶。

韓秦走的時候,就帶走了所有。

他以為自己再沒有什麼親人。他毫無選擇地接受了這一切。

就像那天在出租車裡,接到那個電話。

黃先生,不好意思,我們院裡有一位韓相亭先生,最近因心肌梗塞入住和諧醫院。我們查過,他目前隻有你一位血親,因情況危急,冒昧聯係,如果方便的話,請速到醫院2號住院區404病房。

如果方便的話,黃喜掛電話的時候,笑了。

他怎麼能如果不方便。作為隻有你一位血親的他,隻能再次毫無選擇地接受這一切。

在他最需要的時候,這惟一的血親並不存在,他也真的不知道他們的存在。

他甚至不清楚韓秦的故事,但是他不曾遺憾。

如果韓秦想讓他知道,他自然會知道;如果她不說,那就表明她認為黃喜不需要知道。

黃喜的手情不自禁伸到上衣口袋拿煙,然後想起病房裡不能抽,又停住了。

繼續偏頭看窗外。

韓相亭醒了,一眼就看到窗前站著的年輕男子。

個子不高,長得那麼普通,隻有淡然乾淨的表情,勉強能看出韓秦的影子,其他都是隨了那個沒用又短命的男人吧。一想到這裡,他就皺起了眉頭。

即使過了這麼久,對黃曦的厭惡仍強烈地存留在身體裡。

那麼漫長的歲月裡,幾乎80%的劇情都不複記憶。可是他清晰地記得關於這個男人的每一點滴。

有人說,人們記不得自己的恩人,但從來不會忘記自己的仇人。

那個男人,如此普通平凡,卻讓韓秦失了心,鐵了心,豬油蒙了心,狠了心,毅然拋下他一早給她準備好的男人,工作和以後錦繡的生活,跟他走了。

自己跟老伴說過什麼?韓相亭永遠記得她走的那一天,自己砸了韓秦的鋼琴,冷冷地發誓:“她不會有好日子過,她會後悔的,如果不是跪著回來,我絕對不會原諒她!”

一切都被他說中了。韓秦果然沒有好日子過,那個男人很年輕的時候就得了肺炎,突然暴斃,她一個人拉扯著幾歲大的孩子,在一個三流學校教書。

韓秦,他韓相亭的女兒,自小被稱為音樂天才的女兒,培養了那麼多年的女兒,在一個三流學校教書,穿的是打過補丁的裙子,半個月也吃不上一次整肉。

韓相亭猜的對,她果然沒有好日子過;但韓相亭猜不到的是,她從來不曾後悔。

一開始私奔的小夫妻舉步維艱,勉強支撐一個小家庭的時候,他以為韓秦應該會後悔了,然而她沒有,她高興地在大冬天裡,把那雙本該摁著黑白鍵盤靈活而歌的天才的手,泡在冰涼的地下水裡搓洗那個男人的衣服;

等男人暴斃而亡,留下孤兒寡母的時候,他以為這下韓秦總該後悔了,然而她沒有,給黃曦辦了簡單卻絕不敷衍的後事,換了更小更破的房子,跟校長申請了兼課,一個人帶著孩子,為了省電,在25瓦的燈下,一個一個教黃喜認字;

老伴在他身邊哭,說女兒的脾氣你還不知道麼,這脾氣像誰你不知道麼?她永遠不會回頭,更彆盼她回來認錯。如果心疼她,隻有我們去找她。老韓啊,去找她吧,這孩子太苦了。

韓相亭記得自己乾巴巴地說:苦麼,她自找的,我就是要她明白,她錯得有多厲害。

老伴不再說話,隻是默默流淚。

韓相亭很想跟她說,我的脾氣你還不知道麼,她的脾氣像誰你還不知道麼,我永遠不會去求她回頭,正如同她永遠不會回頭。而隻要她肯回家來,我自然一次補償到位,該她的我一切都給。

他隻是想不到,韓秦會出車禍。那天他得知這個消息後,頗發了一陣呆。第一個念頭居然是,完了,他輸了。這輩子再也等不到女兒跟他認錯。因為韓秦先通關了。

他的女兒,那麼出色聰慧,自小被他疼在心尖的女兒,他最大的驕傲,就這麼沒了。

要等很久,他才發現老伴吐血了。本來身體就不好,受了刺激,更如江河日下。

她臨走前,死死抓著自己的手,老韓啊,我也沒彆的想法,你把那孩子接回來養著,我求你了,那麼多年了,我沒勉強你做過任何事,就這一件,你答應我。

他隻是泣不成聲,最後也沒說什麼。

老伴走了,韓秦走了,那個罪魁留下的拖油瓶還指望他來養?

放屁!韓相亭很想罵人。怎麼不一起撞死了?死了才好。

他顧自己固執地活著。他有錢,選了最好的養老院。

他也不寂寞,糾結了一輩子也沒想明白的問題,他可以一直一直想。

每天傍晚,背著雙肩書包,穿著白色短袖襯衣,藍色背帶裙,一頭黑發紮成兩個俏皮的辮子,少女走在家門前的小道上,落日餘輝在她柔韌如春柳的身上映出一層絨毛般的光芒。

韓秦甜甜笑著。爸爸,今天我隻練一個小時好麼,陳娟娟叫我去她家裡吃蛋糕。

韓相亭閉了下眼,試圖坐起來。他有些尿意,本來可以叫護士幫忙,但他是很要麵子的人,怎麼能讓人看到那麼猥瑣的樣子。未免太沒有尊嚴。

隻是這樣一個動作,居然撐了幾次都沒完成,身體越來越不聽使喚。

韓相亭吸口氣,再度用力的時候,突然身子一輕,胳膊底下穿過兩個年輕的臂膀,並不健壯,但卻足夠有力。

黃喜將他攙起,然後默默站到一邊。

這個人,是他的外孫。

韓相亭想冷笑,又伸手顫巍巍地去夠床下格裡放的尿壺。

黃喜在邊上靜靜看了幾次他的努力嘗試,才俯身抓起尿壺遞到他手裡。

老頭子蒼白的臉上是一絲羞憤的紅。

真好笑。黃喜想著,卻完全沒有想笑的欲望。

隻是看著他的逞強和衰弱,也沒有心疼或者氣憤的情緒。

韓相亭瞪著他,想叫他滾開。但說不出口。

最後叫養老院的工作人員給黃喜電話的人是他。最後想見黃喜的人是他。

雖然不是他直接開口,可他提供了韓秦的地址,自然知道他們最後會找到他。然後他們真的找到了他,他也真的來了,又真的如他所想,是個那麼普通的一個年輕人。

黃喜明白老頭子想乾嘛,也清楚他因為自己在而羞於乾嘛。但是他就是不想走開。

這算惡趣味麼?他問自己,為何看到他狼狽,心裡會有小小的快感。

難道說,還是會介意當初所有人都不在的時候,他並沒有出現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