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所以那隻下半身思考的禽獸搞大了小明星的肚子，小明星甘願洗手做羹湯，火速嫁入豪門。而我呢，就要天天麵對那些無孔不入的記者，笑著說，祝秦先生婚姻幸福，白首偕老。回到家，還要聽老太太指桑罵槐的碎碎念，沒本事拴住男人的心。媽媽也唉聲歎氣說不過訂婚半年卻突生變數……所以，我隻能躲到你這裡來了……”梓琦坐在大屋的台階上，身邊擺著一件小行李箱，白衫黑褲，頭發攏在腦後隨意紮了個馬尾，素麵朝天，一點也不像那個經常出現在雜誌封麵的光彩動人的社交名媛。

莫言仔細看她，雖然麵容憔悴，卻也不見十分傷心，更多是憤懣。便放下一籃剛摘下來的檸檬，從口袋中拿出隨身帶的小刀，切開兩半，遞給梓琦，然後默默的在她身邊坐下。梓琦接過來，小口小口的吮吸著，歎口氣，接著訴苦：“我們家的情況你也是知道的，老太太向來瞧不起我們這一房，覺得爸爸隻懂風花雪月，不懂生意經。因著叔叔成功早年並購了同行中的一家大公司，看他們那一家的臉色不知有多好。我從小就被教育著要和梓璿比，我比她生得好，比她念書好，甚至畢業都沒有回家族工作，而是自己闖。饒是這樣，老太太的遺囑上也不見得有我的名字……這一代隻得梓玨一個男孩，老太太盼著我和梓璿能嫁得好，也能幫襯梓玨……我剛和秦希好的時候，你不知道老太太對我媽有多好，還送了一隻有年頭的老坑玻璃翡翠鐲給她……”

檸檬汁水順著她的嘴角滑下來，莫言適時的遞上一方手帕。夕陽照在她側麵的輪廓，柔化了有點突兀的尖下巴，莫言心中驀然一動，竟有些呆住了。梓琦有些羞赧，嗔道：“你又嘲笑我！”莫言笑著接口：“這麼大人，還不會好好吃東西，可不害臊麼！”梓琦轉手便要拿檸檬向他身上抹去，兩人笑鬨作一團。最終，莫言抓住梓琦的手臂，提起她的行李箱走進大屋，將她安置在一向為她專門準備的客房。

梓琦洗澡換裝的時候，莫言開始著手安排晚餐了：她一向都是不打招呼突然出現，不然今晚可以提前為她準備紅酒汁燜羊肉，現在燉上顯然來不及；她一向鐘愛這裡自產的酸奶，可以準備一道果仁蜜汁酸奶開胃；她腸胃不好，還是不要沙拉，請傭人隨意炒個青菜好了；主菜就是三文魚卷，甜品已經叫了酒店的烤奶酪鬆露蛋糕，應該會按時送到；雖然沒什麼值得慶祝，但她喜愛粉紅香檳，那就配上好了。當她身著一襲湖藍色V領一件式的小禮服款款出現在餐廳的時候，他又開始恍惚，再次訝異時光的魔法。

（二）

初次見她，源自於一場繁華的婚禮。那時，莫言已經孤零零的生活在這座海外的大莊園十年了。嚴格說來，他並不是獨自一人生活，有保健醫生團隊、家庭教師團隊、管家、傭人、保姆、司機、園丁數十口人和他生活在同一屋簷下。他的父親和繼母，會帶著他的健康的有活力的弟弟，每年來看望他幾次。然而，孤獨無時不刻伴隨著他，當他看向傭人們的孩子成群歡快的在草地上奔跑，當他在午夜噩夢中驚醒卻隻能一個人在空蕩蕩的房間中攥著被角悄悄哭泣，當他每一次抽搐後醒來希望看到母親關心的麵龐卻隻有醫生們和管家威爾士，當他每一次獲得家庭教師的讚歎而熱切的撥通遠在幾萬英尺外那個稱之為“家”的號碼卻無人接聽的時候……太多太多，他已麻木。所以，那一年，遠方堂叔借用這座莊園舉行婚禮，迎娶何家三小姐——隻因何三小姐喜愛這片莊園漫山遍野的薰衣草——偌大的莊園人來人往，他依然無動於衷。他第一次見到她，她是新娘身邊的小花童，也是一身湖藍色——湖藍色的小紗裙，乖巧的童花頭上湖藍色的蝴蝶結，手中是湖藍色輕紗包裹的小捧花。但是她並沒有給他留下深刻的印象，尤其是她周圍還有和她一式一樣打扮的梓璿。那時，他認為她同其他人一樣，是他寂寥生命中的一位過客。

若他沒參與到她那場破壞婚禮的惡作劇，一切的一切會有所不同麼？那一日，他看到穿著小燕尾服的莫行急匆匆的進了廚房，他與莫行並不親密，也許血緣上的牽絆令他有些許的擔心，怕莫行在迂回反複的大廚房中迷路，他也跟上莫行。不曾想到，莫行是勸阻那對誰都會露出甜美笑容的小惡魔梓琦，他聽見她奶聲奶氣卻學著大人說：“辛莫行，你要是帶種，便彆攔著我，攔著我我以後都不同你玩。”莫行卻固執的堅持：“琦琦，我是為你好，被抓包，你又會被禁足的，我可不想一個夏天都見不到你。”他走上前，看到兩個稚子爭奪一包紅色粉末狀的東西。他奇道：“這是什麼？”兩個比他小的孩子頓時驚住，梓琦壯著膽子道：“辣椒粉，我想要倒入香檳裡麵……”莫言微微一哂，說：“香檳是要現時開封的，第一你打不開；第二你現在打開了，豈不是提前暴露了？”莫行忙接道：“就是這樣的，琦琦，走吧，我帶你去彆處玩，我帶你去頂層閣樓，裡麵有一隻大大的木馬，還有玩具屋……”琦琦微微一怔，旋即眨了眨眼睛，甜甜對莫言的笑道：“言哥哥，你一定有更好的辦法，對不對？你肯幫我麼？”她從口袋中翻啊翻，拿出一隻從吊燈上掉下來的小水晶球，遞給他，道：“喏，送給你，我們是朋友了。”那時的莫言也不過是個孩子，一個從未有過朋友的孩子，他盯著梓琦看了好一會，接過那隻水晶球，說：“你想搞砸這場婚禮嗎？”她幾乎拚命點頭：“我想看看奶奶會是什麼表情。”他第一次鄭重承諾：“交給我吧。”於是，在他的安排下，在新郎新娘交換誓言的時候從婚禮拱門上掉下一條碧綠的青蛇，新娘驚聲尖叫，不顧形象的拽起婚紗跑路。他看到小花童梓琦衝他飛速的眨了眨眼，假裝嚇哭唇角卻是上揚的，而莫行則一直拖著她的手飛速的跑遠。

那天晚上，他聽到微弱的敲門聲，打開門，看到穿著睡衣光著腳的梓琦，她看到他注意光溜溜的腳丫，怯怯一笑，說：“我怕穿鞋聲音大會被發現——”接著變魔術一樣，從身後拿出一個檸檬，遞給他：“送你，我最最喜歡的檸檬。”他笑了，放她進來。拉開窗簾，指給她看月光下的薰衣草——他的房間有整座莊園最好的視角。她似乎又想到了發現她嘲笑得眼神跳起來打她的新娘姑姑，氣鼓鼓的說：“薰衣草有什麼好，若我將來有一座園子，我要種滿檸檬樹，呼吸都是爽口的香氣，還有好吃的檸檬，我非吃到酸得牙倒。”很多年後，她已忘記當初的孩子話，可他依然記得。他用檸檬樹取代了薰衣草，母親曾問過他為什麼，他說，他喜歡爽口的香氣。

（三）

後來，莫行來探望他這位患有癲癇的大哥次數比從前多，梓琦總是會和他同行。有梓琦的薰衣草莊園（彼時的莊園），總是充滿了歡笑。梓琦喜歡冒險，他便帶著莫行和她在山澗中，小溪裡，莊園的隱秘角落中每一處的探索。梓琦在，他便覺得自己是健康的，和其他孩子一樣。他不想梓琦見到他發病的那一刻，那樣，她也會和其他人一樣，對自己敬而遠之。然而，那一天還是到了。他們在花叢中捉迷藏，突然他覺得一股熱氣湧入頭中，接下來便人事不知。他醒轉時，已經回到了自己空曠的臥室，莫行和她守在身邊。她哭得眼睛腫腫的，看到他醒來，眼圈一紅，像是要衝過去擁抱他，可她遲疑了一下，卻沒動。莫言心中一片冰涼，果然。好像讀懂了他眼底的絕望，她用一隻手握住他的右手，堅定的說：“你會好起來，我們還要騎馬去克拉夫莊園看凱麗生小羊呢。”他垂下眼，卻看到了她垂下的另一隻手上有被咬得血肉模糊的齒痕。她一直知道自己的病吧，否則她也不會采取正確的應急措施——將手放在他齒間，防止他咬到自己的舌頭。她把手藏起來是怕自己內疚嗎？想到這裡，他居然有種心酸的甜蜜。

十八歲時，父母安排了國際著名醫師為他做癲癇手術。癲癇外科的總體手術療效在75%左右，即使成功也有可能複發。他並不期待這場手術，他害怕25%的概率。是她，一直電話鼓勵他，遊說他放手一搏。手術還算成功，他恢複後立刻飛去看她。她看起來瘦了很多，卻也更加清麗，他忽然意識到，小女孩長大了。他不知道，小女孩為了他，跟著外婆吃了半年多的素齋，喜得外婆逢人就講小姑娘有靈性。但他忽然就傷感了，小女孩的人生，和他還會有幾年交集？他並不能一直伴她左右。他喜愛她，卻並不能擁有她。她終將有自己的丈夫、孩子和家庭，他開始嫉妒那位還沒出現的先生。可他沒有辦法，他不能提供給她有健康子女的歡樂家庭。於是，他走了，他回到他度過生命中大多時間的莊園，他種上了檸檬樹，他在這裡孤獨的等待。

梓琦還是保持每年至少一次去看望他。梓琦看著他，還是笑，有時候他覺得有所不同，一晃眼，似乎又沒有什麼不同，也許隻是自己的疑心罷了。他看著梓琦考上了常春藤名校，收到梓琦每到一處旅行寄來的明信片，期待梓琦越來越少的拜訪……梓琦來的時候，他從不問她是否有男朋友，甚至在她向他彙報莫行又交了幾個女朋友的時候，他也強忍住想要問“那麼你呢”的衝動。梓琦隻是絮絮的說一些趣聞軼事，從不談她自己的情事。

（四）

其實，莫言收藏了很多剪報，都是關於梓琦的。莫言一想到管家威爾士大叔看著他訂閱很多本土八卦雜誌以及時尚雜誌，那張總是麵無表情的臉上掛上了震驚，但是出於職業習慣又不得不保持管家應有的風度緘默，他就忍俊不禁。他知道她去看秀，知道她去慈善晚會，知道她參加藝術展的開幕式，也知道她去哪兒的男伴是誰。她開始每一段戀情的時候，並不曾向他透露；結束的時候，她總會來這裡療傷。雖然莫言並不認為她總是感覺受傷。若她真的難過，莫言隻會比她更難過，因為令她難過的是…彆的男人。

莫言並不是無事可忙，才對梓琦投入太多關注。實際上，他雖然罹患癲癇，智商卻高達160，對投資更是有一種天生的敏銳。除了父親，沒有人知道他在管理家族集團旗下的投資公司和基金，足不出戶，卻操縱金融市場。壓力大的時候，他偶爾還是會犯病，不過比起從前，他已經很知足了。但是還不夠好到可以娶妻生子。繼母對莫行的期待很高，希望他能順順利利接班，娶一個名媛，再生下一個健康的繼承人。莫行卻一味的及時行樂，身邊的掘金女郎從未斷過，從明星模特到女主播，辛二少是花花公子的代言人。莫言曾受繼母的委托，與莫行深談。莫行喝了幾杯威士忌後，眼光迷離，輕輕說：“我小時候的夢想便是娶琦琦。可是長大後一切都變了……若我真的結婚，那也隻是同她。”莫言歎口氣，不再多說什麼。

莫言很想問問梓琦，若一定要在世家子弟中選擇，為何不選莫行。她交往過的張三李四王二麻子，並不見得比莫行多清白。可是他不能，隻能在她每一次抱怨時輕輕拍她的背，遞上一個檸檬。然後她會住上一段時間，自我感覺可以重出江湖，便再次勇往直前的上陣。這一次，她會住多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