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舒是自殺,服毒。
華采幽他們到那間小屋的時候,仵作已經驗明死因走了,樓裡聞訊趕來的眾人也大多散了,隻留下幾個負責處理善後的,還有刑媽媽和紫雨。
雲舒和紫雨都是刑媽媽一手調*教出來的,兩人年紀相仿也算得上是一起長大。隻不過青樓的姑娘們之間基本上不會有多深厚的感情,了不起也就是脾性相投能說上幾句話或者彼此沒什麼算計爭鬥罷了。
紫雨和刑媽媽細細為雲舒整理了儀容,沒有說話也沒有落淚,神情看似稍有哀戚之色但還算平靜。許是聚散生死看得多了,早已習慣。
於是華采幽便也不好意思悲傷。
相識不到一年,談不上了解更談不上深交,每次見麵不過三言兩語說的也全是憶兒。
她悲傷什麼呢,矯情。
憶兒看到好幾日沒見的娘親,很是興奮。
華采幽剛把他放在床上,小家夥便手腳並用爬到了雲舒的身邊,一把摟住了娘親的脖子。
小臉蹭蹭,小手摸摸,揚起小臉看著一直沒有睜開雙眼的娘親,有些困惑。
娘親為什麼不理憶兒?娘親為什麼不抱憶兒?娘親的臉,為什麼這麼涼……
歪著腦袋想了想,挨著娘親躺下來,豎起小腳自己和自己玩。
娘親累了要睡覺,憶兒不吵不鬨,憶兒乖……
雲舒走得應該不痛苦,靜靜地仰臥,看上去的確像是睡著了。
隻是素淨的容顏描上了靚麗的妝容,布衣荊釵換成了七彩華服。
刑媽媽輕輕拂去落在她臉上的幾粒塵埃:“這丫頭的化妝技巧沒有退步,總不枉費我教了一場。”
紫雨為她理了理沒有絲毫褶皺的衣擺:“做這套衣服的金線還是我給她的,幾年過去了,一點兒也沒褪色。”
憶兒皺著小眉毛看著她們,像是在怪她們打擾了娘親休息。
刑媽媽說:“早早的走了也好,孩子很快就不會記得還有她這個親娘,省得日後想起來難過。”
紫雨說:“何止是孩子,所有人都會很快忘了她。”
華采幽說:“憶兒你瞧,娘親原來這麼漂亮,真可惜,還從沒有看她跳過舞。這身衣服舞動起來,一定很美。”
紫雨說:“是啊,是很美。如若不美,怎會被那個男人看上?如若不美,怎會有接下來的這許多事?如若不美,她又怎會吃那麼多苦受那麼多罪到頭來走到今天這一步?”
刑媽媽說:“罷了罷了,各人有各人的命,都是她自己選的,怨不得誰。這丫頭看上去柔順,實際主意大得很。就像當初執意要做這件舞衣,就像後來執意隻為一個男人跳舞。花老板你也莫要遺憾,這件衣服舞動起來是什麼模樣,我們都沒看過。唯一見過的那個人,隻怕也早就不記得了。”
華采幽說:“她為什麼要死?”
紫雨說:“生又何歡死亦何懼。”
刑媽媽說:“人的心絕望了,就會死。”
華采幽說:“她還有憶兒,怎會絕望?”
刑媽媽說:“當一個女人隻能把一輩子所有的希望全部都放在孩子身上的時候,就是絕望。反正憶兒有乾娘,有義父,她也沒什麼放心不下的。”
紫雨說:“何況為了憶兒將來著想,她這個親娘還是不在的好。”
外麵的風雨更大了些,有細小的水珠從緊閉的窗戶縫裡飄進來,落在雲舒的衣角發梢。
刑媽媽和紫雨便立即用自己的袖口為她擦乾淨,輕輕的柔柔的,像是生怕驚醒了睡夢中的人,一遍又一遍……
華采幽吸吸鼻子轉過頭,告訴自己不能矯情。
四下打量了一圈,忽然覺得很空,心裡空,屋子裡也空。
華采幽問:“那些包袱呢?十幾個大包袱,以前整整齊齊堆在那邊的。”
紫雨答:“燒了,前幾天我來找她拿漿洗好的衣服時恰好看到。”
刑媽媽答:“何止那些包袱,她和憶兒所有的物件全都燒了,除了這身舞衣。不過等下了葬,這世上也就徹底沒有任何與她有關的東西了。”
華采幽忽然想起,那天來山莊,憶兒身上穿的是前些日子蕭莫豫認其為義子時,裘先生特意從鋪子裡給他買的成衣,料子款式都很好,價格自然也不菲,說是穿成這樣才顯得隆重。
而平日裡,雲舒一直都給憶兒穿自己親手縫製的衣服,不值錢,但最是合身妥貼。
所以,她真的沒有給兒子留下哪怕一針一線。
所以,她當時就已決定要結束生命。
或許,這個決定早就下了,早到……
那些一直可供憶兒穿到行弱冠之禮的衣物鞋襪,耗儘了心血,卻又一把火燒成灰燼。
為什麼,如此決絕。
是不想讓兒子知道有你這個娘親吧?是因為不想自己的出身給兒子帶來羞恥吧?
兒不嫌家貧,子不嫌母醜。即便日後憶兒飛黃騰達功成名就,也不能不認你。誰敢瞧他不起,誰又敢對你不敬?你如此聰明如此堅強,怎會有了這樣的糊塗心思,做出這樣無法挽回的事?
你要我將來如何對憶兒說,難道,當真永不提起,你這個懷胎十月給他血肉生命的親娘……
華采幽看著床上緊緊相偎的母子,覺得有些憋悶,遂悄然而出。
樓裡幾個負責後事的人正在外屋低聲商量,蕭莫豫獨自立於門邊,望著外麵的雨幕。
不想打擾議事的人,便放輕腳步徑直走向蕭莫豫。
“古意呢?”
“去訂棺木了。她雖然是你們樓裡的人,不過憶兒畢竟是我的義子,他母親的喪事蕭家理應出分力,我已經與他們議好,你有沒有什麼意見?”
“我能有什麼意見呢?”華采幽輕輕笑了笑:“雲舒隻是一個普通的粗使下人並非當紅的姑娘,倘若沒有你這層關係在,根本就不會有所謂的喪事,一切自然全憑你做主。”
“你是不是在怪我擅自插手,壞了‘銷金樓’的規矩?”
“我怎麼會怪你?”華采幽看著他被雨水打濕的衣襟袍角:“你所做的一切永遠都合情合理,讓人挑不出半點錯來。”
蕭莫豫微微蹙眉,隨即拿起傘:“陪我出去走走。”
“好。”
雷聲停了雨勢小了,風更大了天更冷了。
華采幽忍不住瑟縮了一下,卻聽身旁的蕭莫豫一陣輕咳。
歎口氣站定:“回去吧,雨中漫步這檔子事兒還是比較適合江南的煙雨。”
蕭莫豫止步:“你有話要跟我說對不對?”
“不是什麼要緊的話,過幾天再說也一樣。”
“我不想我們之間再出現什麼誤會,有什麼就現在說。”
華采幽定定地看著他:“那天在山莊,你有沒有發現雲舒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
蕭莫豫握著傘柄的手指緊了緊,骨節發白,將本就大半罩著她的傘又傾斜了一些:“你認為,我知道她自儘的原因?”
“否則,古意來告訴這個消息的時候,你的臉色不會那樣難看。否則,一向不喜歡淋雨的你,之前也不會站在門邊那麼久,更不會現在任憑自己濕透。”
“我該說你很了解我麼?”蕭莫豫苦笑,聲音有些沙啞:“我認識那個男人,是……我在京中的一位故交。”
華采幽驚訝,隨即吸口氣,勉強控製著自己的情緒:“他托你來接雲舒去京城?”
“他讓我來看看她好不好。”
“隻是看看?那麼好又如何,不好又怎樣?與他何乾?他有什麼資格讓你來看?你又為什麼要幫他看?是不是如果雲舒依然是青樓的紅牌,過著迎來送往的日子,他就可以安心了?覺得自己真是明智,沒有把對一個風塵女子的承諾當回事。說不定覺得自己好歹偶爾還能想起對方來,實在算得上是情深意重感天動地?”
蕭莫豫抬手按住她的肩頭:“不是你想的那樣,他的家庭太過複雜,本身的處境也很艱難。所以才一直沒有辦法來找雲舒,更加沒有辦法完成當初的承諾。此次得知我要來雍城,就馬上親自來拜托我儘量代為照拂。隻是沒想到……”
“隻是沒想到,雲舒那麼傻,為他守著身子守著心,還為他生了一個兒子。”華采幽冷冷接道:“女人可以不要,卻不能不要子嗣。豪門大宅的骨血,豈容流落在外,更遑論是這種是非之地。我說的沒錯吧?”
蕭莫豫的眼眸一凝,聲音驀然空遠:“你懷疑,我要幫著他將憶兒從雲舒的身邊奪走?”
“難道你沒有將憶兒的事情告訴他?難道他沒有讓你帶憶兒回去?”
“你懷疑,是我逼死了雲舒?”
蕭莫豫的手指很涼,即便隔著層層衣衫,仍能感覺到涼得刺骨。
華采幽看著他慘白的麵容和驟然失卻了血色的嘴唇,心中猛然一窒:“告訴我,你沒有。”
“我說的,你信麼?”
信……
這個字,被反複提及。這個字,一直橫在她和他中間。
愛他,就該信他。
我愛你,可是……
蕭莫豫將雨傘放到她手中,眉宇間是透支了所有力氣的疲憊:“有的時候你很了解我,但有的時候卻錯得厲害。比如我現在任憑雨淋,不是因為心思不定更不是因為心中有愧,隻是因為,不想你著涼。”
他轉身,走入秋風秋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