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有才踏進李義信家門的時候，看到屋子裡坐了好幾個人，除了李義信一家人，還有馮明馮大隊長。

馮大隊長是上山村生產隊大隊長，是握有實權的“大官”，一見到他，李有才心裡咯噔一下，倒不是對這人有多麼敬畏，而是這人和二叔李義信連著親。

能在這個敏感的時候來這裡，顯而易見不是隨便坐坐這麼簡單。

二嬸陳文英一見到他，臉上就歡喜的堆起笑來，“有才回來啦？快過來，嬸子給你衝了糖水，正是能喝的時候，快來嘗嘗。”

昨日還對他橫眉怒目，罵他是養不熟的白眼狼的人，此時已經換了一副和善的麵孔，端的是二十四孝的好嬸子，任誰看了不豎一個大拇指。

可李有才知道她心裡藏著奸。

不光是她，坐在這裡的每一個人心裡都藏著不可告人的目的。

“你這孩子，發什麼呆，快過來坐。”李義信見李有才站在那裡發愣，親自過來把他推了過去。

李有才剛從外麵回來，渾身上下還冒著熱氣，被這汗津津的大手搭在脖頸子上，頓時連汗毛孔都泛出惡心來。

剛走到裡頭，陳文英適時的把半茶缸子水塞到他懷裡，“快嘗嘗，甜著呢。”

李有田離得最近，探頭朝茶缸子裡看了看，不滿的嚷嚷，“娘，你也太偏心了，給有才的比給我的多多了。”

李義信一把將李有田腦袋拍開，“有才是你弟弟，你都快娶媳婦的人了，還同弟弟爭一碗糖水，說出去像什麼話。”

李有田撇了撇嘴，不甘心的坐了回去。

馮大隊長把自己眼前的水乾了，咂咂嘴，對陳文英道：“老姐姐是個實在人，真該讓我家那口子跟著學學。”

陳文英一笑，“大隊長這話就說的不對了，我那妹子沒出嫁的時候，就是十裡八鄉數得上的好姑娘。我雖是她堂姐，也隻學了她三二分。你現在讓她學我，讓她學我啥呢？”

馮大隊長被拍的舒坦，嗬嗬一笑，“也不讓她學彆的，就讓她學學你這個實在勁，不光對家人好，對有才這個侄子更是好上加好。我就說糖水都衝好了，為啥不端上來，原來是等著有才呢！”

李有才捧著茶缸子，耳朵裡聽著那些奉承打趣的話，心臟的狂跳一陣猛似一陣，震的胸骨都疼了起來。

果然，馮大隊長說完閒話，話鋒一轉，直奔自己而來。

“有才啊，你是個好孩子，你叔養你這些年也不容易，現在他遇著了難處，你這個親侄子不好不管，不然，人家戳你脊梁骨……”

馮大隊長不愧是大隊長，無論從人情世故，還是政策國法，他都能說的頭頭是道。

李有才年歲不大，又沒見過世麵，被他像捏柿子似的捏來掐去，饒是心中不願，也還是被迫答應把自家的房子給二叔。

-

傍晚時分，紫色的霞光給天邊遊蕩的雲團鑲上了光影，輕薄細膩，如夢似幻。

一聲聲悠長的號子遠遠傳來，間或響起鞭子揚起的破空聲，那是放牛的牛倌在吆喝著勞作一天的耕牛往回走。

再近些來，一群嘻嘻哈哈的孩童相伴著從山上跑了下來，年齡稍大些的，或是提著籃子，或是背著背簍，更小些的便空著手，或是嚼著幾個野果子，或是拿著一把野菜，還有幾個受寵的，頭上頂著個稀稀疏疏的花環，開心的不得了。

他們從李有才前方跑過的時候，還抽空回頭看了他一眼。

“哎，要吃飯了，你咋不回家？”有個小小子擦了把鼻涕，向坐在石頭上的李有才問道。

旁邊他的哥哥拉了他一把，對李有才道：“對不住，他就是個傻的，你彆理他。”

小小子被人說傻，明顯不高興，哼哼唧唧的道：“我咋就傻了？我才不傻，娘說等過兩年也讓我去跟著老師念書呢！你再說我傻，我就不和你好了。”

哥哥並不怕這威脅，將他耳朵用力一提，“不好就不好，那我明天去掏鳥窩，還能少帶一個人。”

聽到要去掏鳥窩，小小子馬上忘了傻不傻的事，又哼哼唧唧的撒嬌，一定要跟著去。

李有才看他們打打鬨鬨的，心裡不免羨慕的緊。

孩子們走遠了，聲音還是傳了過來，“……有才叔怎麼跑到坡頂上坐著去了？”

另一個聲音道：“有才叔被他叔叔趕出來了，以後就住山神廟，我娘說怕他心裡不痛快，讓我遠著他點。”

這話引得一片小小的驚呼聲。

“他可真可憐，怎麼就被趕出來了？趕就趕了，他家的房子還在呢，怎麼又跑到這裡來了，這邊多荒涼啊，說不定還有黃鼠狼……”

他們漸行漸遠，說話的聲音也聽不真切了，李有才靜靜的坐在原地，保持著同一個姿勢，一動也不動。

他木然的坐在那裡，如同紮根在山石間的一截枯根，沒有半點生氣，像是要坐到地老天荒，等待與這世界一同消亡似的。

微風溫柔的從山坡上拂過，趴在草葉子上的小蟲子搖搖晃晃，咕嘰了一會兒，像是聽到了同伴的回音，幾條腿一蹬，迅速的向遠處射了出去。

它大約是隻年輕蟲子，沒把握好方向，偏離了路線，直衝李有才麵門而來，被這麼擋了一下，又掉了回來，懵頭懵腦的跳噠兩下，這才找準方向，又重新出發了。

李有才混混沌沌的，正不知今夕何夕，突然臉上一痛，伸手去拍，慢半拍的拍了個空，響亮的巴掌聲擊碎了眼前的凝滯，臉上熱辣辣的疼。

他像是終於回過魂來，望著周邊黑洞洞的一切，心中一片悲涼。

孩子們口中的山神廟，確切的來說，並不是一座廟。破四舊那會兒，原先的廟已經被拆了，隻是人們覺得就這麼白白推平，有些可惜，這才把它改成了房子。

材料是好材料，隻是地方偏僻了些，離村子太遠，吃水又不方便，沒人願意過來住，一來二去的，擱了好些個年頭，如今又有些朽壞了。

李有才把家安在這裡，不是自己的意願，而是李義信的安排。

爹娘留下來的房子裡，他隻帶走了一張破床、一卷行李、幾件爛衣裳，還有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再加上半口袋玉米麵和幾十斤紅薯。

這些就是他的全部家當，比關在牛棚裡的那些人強不了多少。

李有才摸黑回到山上的家裡，一進門就被凹凸不平的地麵給絆了一下，站在原地定了定神，讓眼睛適應了下，這才關上門，就著模模糊糊的光線繼續往裡走。

腳尖慢慢的朝四周試探著，用了好一會兒，這才摸到床邊。

白天拿過來的行李還沒鋪開，李有才摸索了一下，發現還用繩子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