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玉嫻聽懂了,頷首一笑:“惡人先告狀。”
“是你拒絕我在先。”
“好啦,那就,先謝謝乖乖了。”
“嘿嘿。”目的達成,陸懷高興地站起了身:“那我先去洗衣服了,你畫著,要是冷就歇會兒,反正郭老板不是給你們半個月準備呢嘛?”
“嗯。”
說著陸懷將手懸到小碳爐上方烤了烤火,等稍稍暖了暖,才往客堂外麵走去。
腳步子剛跨出門檻,就見自家未曾闔攏的院門被人用力推開。
定睛一看,是秦阿爹來了,也不知道是不是給她倆送吃的來了。
陸懷揚起笑:“阿爹!”
“心肝啊!”
陸懷心裡一咯噔。
這......不是往常那寵愛的叫喚。
而是從字裡行間、行為舉止裡透露出的驚惶,驚惶到控製不住地大聲吼了一句。
陸懷慌了慌:“怎麼了呀阿爹?”
“你阿婆,你阿婆。”秦百川頓足哭歎:“沒了!”
陸懷僵住了。
連帶著那一瞬的笑,都淹沒在了如墜深淵的麻木中,即便她的自我意識還沒有聚焦到這個所謂的‘沒了’究竟指代著如何的含義,但身體早已在應激中先行一步做出了反應,眼淚唰唰唰得掉,不受一點控製。
“什麼......沒了......”
再後,是一陣耳鳴。
身後好像聽見了長凳倒地的聲響,李玉嫻過來了。陸懷努力地扣住了門框,隔著那一株院梅,在與秦百川的相視中,已然得到了確定的答案。
“先打120啊......”
秦阿婆走了。
急救電話打不打的意義都不大。
腦梗,在半夜,很突然。
事實上,在這樣一個近八十歲的年紀裡,即便身體硬朗,即便體檢如常,可當死亡要到來的時候,依舊一點征兆都無。
秦阿爹極度自責,自責直到他彌留之際都還在念叨。念叨,為什麼這麼一把年紀了還要分床睡,如果沒有分床睡,是不是就能在半夜裡發現阿婆的不對,是不是就能及時地送到醫院,是不是就不用走得那麼突然......
陸懷也不必說了。
她和阿爹阿婆的情義早已親如至親。
阿婆的離世像是為她再次打開了某個她永遠都不想麵對的閥門——人的歲數到了,終有一天會先步離開,阿婆如今已是,阿爹亦會,而所有看似密不可分的情深義重都將在那一刻消散,世上再無親人。
陸懷不知他人會是如何麵對的,單對她自己,無論多少次,她都無法坦然麵對死亡。每一個親人的離開都像是一次對她的撇棄,將她置於孤立無援的異世之中。
所以說,阿爹阿婆擔心的也是對的。
她並不是不向往外麵的世界,她隻是無法對身邊留有的關係進行割舍,將自己困在了一座名為‘守護’的囚籠裡,好像隻要踏出一步,內心就將麵臨無端的譴責。
可這本質上並不會為自己帶來永久的平安,尤其是當她想要守護的人已然是風燭殘年的老人,所過的每一天都是倒計時。這也是為什麼,阿爹阿婆總說,你要出去見見人,不找對象也要找些年輕的朋友,跟他們去玩玩吃吃飯......其實老人已經很努力在將一個封閉自己的孩子往外推了,即便他們也很不舍,很放不下......
喪葬的工作,陸懷本是不用出力的,她不是秦家的孩子,沒有那個義務,可是秦家已經沒有什麼人了,阿爹的一通通電話,先召請來的也不過是幾個年過古稀的老人,然後一起在痛苦悲傷中商量著事宜。
所以當陸懷和李玉嫻說想要幫忙的時候,老人們也沒有回絕,隻是一邊言謝一邊說:等你阿伯和嬸嬸回來,你到時候再把事都交給他們......
開死亡證明、銷戶、聯係花圈店、找專業料理白事的人、預約火化......一步步的程序陪著阿爹走完,比想象中的要繁瑣得多,很難想象,若是很愛很愛的人離世,究竟要耗費多少的理智與精力,才能遏製內心的痛苦,將這一切準備妥當。
阿爹已經年紀大了,若是平日隻是吃茶看報無所煩心事倒也還好,可如今老來驟然喪妻,悲痛欲絕之下,也沒有了那麼利索的模樣來接待吊唁的親友。
有女兒,女兒遠嫁他省沒能及時趕到,有兒子,兒子在外有了新的家庭,常年沒有回來的時候,嘴上說著馬上到,人卻遲遲不曾來,有孫女,孫女亦是遠在國外......街坊鄰裡,知道情況又心好的,自然要唏噓可憐一番,遇到不好的,還要再說風涼話,將從前那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當做新聞說道幾番......
阿爹要預備喪宴,陸懷就暫且穿著白布衣,熟練地接待著前來吊唁的人,眼淚就沒有停過的時候,李玉嫻沉默地也坐在一旁,拿著紙筆,將吊唁之人的名字與數目一一記在了冊子上。
期間有哭的,哭人怎麼走得那麼突然,沒有一點點準備。
期間也有笑的,說人走得一點痛苦都沒有,也算是好事。
期間阿伯來了,帶著他的重組家庭,嬸嬸也來了,陸懷已經對她沒有太多印象,再後來,還有姐姐的媽媽也來了......
人越來越多。
心卻越來越空。
空到麻木。
空到似曾相識。
守夜的第二夜,客堂的廂房裡是其他親友一起打牌的聲響,李玉嫻已經撐不住了,伏在自己的腿上小憩。
迷蒙間,陸懷聽到有人叫她,茫然抬起了頭。
穿過天井,看向外門。
陸懷這兩天好不容易才止住的淚頓時又守不住了。
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