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已過,華市要放晴的晨日總是霧色蓊鬱。
現天幕四方既白,團了整宿的霧氣暈散沉墜,溺進長闊筆直的槐林大道,魚貫躥入神慈老巷。
還在睡夢中的少女驀地打了個冷噤。
一對蛾眉秀氣地蹙了蹙,底下的烏黑目睫交錯顫瞬,像是兩片受驚的鴉羽。
“篤……篤篤——”
突然,床頭小圓幾上的木魚鬨鐘,小木槌卡點落下。
少女夢囈著翻身,一晃而過的幾寸雪膚,像窗外黛山山頂淺絳的細瓏白霧,軟膩玲俏。
篤篤聲不依不饒。
由緩入急,清脆貫耳,攪得臥室裡的空氣也漸染明快的節奏。
少女不耐地伸手,往枕邊探了探,探到木魚身,兩指一撚。
聲音戛止。
姣麗似瑰的臉蛋蹭了蹭羽絨枕,儘是如願以償的滿足。
“叮!叮!”
室內清氣剛靜謐,兩聲短促響鈴又來撥顫。
在被窩裡踢蹬了幾下小腳,少女眉心稍稍聳動,底下的一對杏目瞳子終是被擾得半啟。
露出的黑仁兒像喝飽了林中晨霧,水汽繞繚,幽靜迷濛。
彎翹的長睫無意識撲閃了兩下,她遙望著昨夜忘關的窗戶,視線下放——
窗邊的黃花梨木書桌,因她的粗心已是一片潮潤。
就連旁邊的太師椅身也覆了層迷離薄淺的水膜,襯得上麵精雕細鑲的纏枝蓮花紋更加栩栩清透,古韻雅致。
憊懶拿起手機,幾行小字不由分說,跳入了她尚且含著寐的兩眼。
【盛衿霧,你是不是又在睡懶覺?!】
【女兒,彆忘了今天替你姑姑看店。】
凝了凝神,盛衿霧總算想起了今天的重要任務。
一聲驚呼後,床側的白羊毛地毯急急壓出少女的一串淺小足印。
“嗡嗡——”
枕上的手機開始催促。
盛衿霧迅速走到衛生間,捧起一抔清水,拍掉香臉的困倦,匆匆走進臥室。
未等對方先發製人,她主動報備位置。
“我已經出小區了,您老稍安勿躁。”
聽筒那端的念叨緩緩述來。
“近日甚是狂躁,瞧著屋外老槐也有了小黃香相伴,而你姑姑我,同名不同命矣。”
盛衿霧拉攏窗簾,單手輕扯睡衣紐扣,露出一抹如玉肩胛,笑道:“你可不姓小……”
“《贈範曄詩》有雲,‘江南無所有,聊贈一枝春’。
而你姑姑我亦姓範,同聲同姓不同命矣!”
每當範曄葉開始吟詩感傷,盛衿霧就頭疼,手疾眼快地從衣櫃裡扒了件雪白長款羽絨服,便素麵朝天地出了門。
電梯下樓,走個十來分鐘便是小區大門,也就是神慈巷口。
神慈巷,位於華市最古老的街區——明雨區。
古代為躲避戰亂依慈河而建。
光緒年間天災大旱,而慈河的水雖也受難,但每日仍有涓涓細流哺育著整個慈村。
每逢過節,村子裡的人隻祭拜慈河,當時的縣令也更名為神慈河,而村子裡最中心的這條蜿蜒青石板長街命名為神慈巷。
前幾年,郊區的一次地震震感強烈,差點滅了這幾百年老巷苟延殘喘的那口氣。
後由LISEM集團買下,並承諾巷內能修葺的古建築仍舊保留。
如今幾經建設,這巷頭與巷尾完全是兩副光景。
原先巷口處一到下雨就跺積泥窪的三尺巷道拓寬成了槐樹簇擁的林蔭大道,上了年份的粉牆黛瓦也被重新被塗了層鮮亮的顏色,跟著市中區統一刷成琉璃瓦紅牆,就連小區裡的所有樓盤和涼亭的挑簷上也蹲了幾座威武的神獸,俯瞰眾生百態,眼觀人世冷暖。
而巷尾卻灰牆青瓦,低矮房院陳舊仄狹,持有原滋原味的古樸風味,但也充溢著淡淡的現代氣息。
比如過了巷中那道印著“神慈巷”三字的月洞門後,青石長板鋪就的路徑就開始變窄。
曲曲彎彎,踱步進去,裡側便是一溜串的鋪子。
什麼式樣的鋪子都有,東邊有捏糖人的、吆喝老茶湯的老手藝鋪子,而西邊也對應著開了玩VR、抓娃娃的現代科技新店。
再往裡再湊了湊,鄰近的便是與喧鬨相對的幾間鋪子。
李氏手工裁衣鋪子、鶴祖堂、青北裡、與慈典當行等都是些安靜的營生。
而她要去的地方就是範家祖傳的古藏店——青北裡。
“葉子。”
“喲,我的乖侄女終於來了!”
對於眼前這個隻比她大三歲八個月,卻要倚著輩分賣老的黃發女人,盛衿霧嬌軀微側,躲開她撲來的熱情擁抱:“彆喊我侄女,我倆沒有年齡代溝。”
“我可是你姑姑。”
盛衿霧杏眼淡淡一瞥,幽幽道出兩個字:“乾的。”
範曄葉拂開亮黃的發梢,瞪:“乾姑姑也是姑姑!”
杏目凝起瀲灩水光,盛衿霧潤了潤嬌唇,旋即勾起一抹無謂的笑。
“你今天有什麼要緊事?神神秘秘的。”
歎了口氣,範曄葉唉聲道:“相親。”
聽到這兩個字,少女月眉下一對杏目眼波流轉,豔昳動人,忍不住打趣。
“怎麼?你不要你那位暗戀君了?”
被一語戳到了傷心處,範曄葉故作誇張地拍了拍心口,搖頭歎道:
“不等他了,再等他,我這朵老黃花怕是要和我家池塘裡的魚湊在一起炸個黃花魚得了。”
“九九,要不今天你也不替我看店了,陪我去吧?”
見少女隻是懶懶打了個嗬欠,沒有出聲拒絕,範曄葉繼續打著商量:
“到時你相親,我也陪你,好九九。”
少女聞聲一笑,素唇透著淡淡的粉。
本是個比西柚果凍還要瑩潤美味的兩瓣唇,微啟微闔間,卻溢了絲鄙夷。
“我才不相親,現在崇尚自由戀愛。”
範曄葉似是想起了什麼,大大地歎了聲:
“哎喲!某人想要自由戀愛恐怕是不行了,畢竟她可要守婦德。”
盛衿霧倏地揚起長而彎的絨眉,方才嗓音裡的不屑被疑惑取代。
“婦德?什麼時候在你眼裡我已為人婦了?”
“你的娃娃親不就是在這兒訂下的嗎?”
範曄葉朝院裡的金枝國槐努了努嘴,拿起撣子清掃著櫃台上莫須有的塵,慢悠悠道來:
“九九,你忘了?這樁婚姻可是你當初哭著硬要的。”
少女的杏仁眼迷惘似水,升起一片朦朧薄煙。
長睫也如蜓尾輕啄靜滯水麵,還連啄了好幾下,她又問:
“葉子,你侄女我從小矜持自守,怎麼會違背女德,強娶良家男子?”
果然隻有有事求她的時候,才會承認是她的侄女。
範曄葉淡笑不語,隻撩起一縷黃發東看看西看看,滿意地評價。
“嗯,我這次染的發色還挺好看。”
盛衿霧拉過說話人的手,拖長調尾央求:
“姑姑,我的好姑姑,彆管什麼發色了,你快給我說說。”
範曄葉終是笑了笑,故意賣弄關子,隻提了個關鍵詞:“小和尚。”
“小和尚?”
盛衿霧跟著喃了幾聲小和尚,恍惚的思緒逐漸飄遠,視線漸落在門外的金枝國槐。
今日是仲冬難得一見的大晴天。
明黃溫熱的日光罩著圓冠頭的槐樹,氤氳出一圈薄入月紗的如霧光暈。
視線往下,便是一對推磨的銅人老夫婦。
銅錢大小的光斑散落在他們古樸的臉上、肩上,以及腳下的一方明亮大地裡。
盛衿霧這才瞧見,範曄葉剛才電話裡所說的小黃香。
原來隻是那磨上,擺放了一株黃臘梅。
盯著這盛放之物,她靜靜注視著,蹙眉思索著。
漸漸地,小和尚這個上了塵的特彆稱呼,也像那被裝進白瓷做舊花瓶裡的梅花。
偏黃遙遠,可憶可喚。
當時年少不更事,她好像真的強要過一樁婚姻。
……
那年她十二歲。
從美術培訓班下課後,顧不了身上沾的顏料,一頭紮進巷尾找範曄葉玩。
一隻腳剛跨過高高的院門木檻,一串撒著歡的話就傳遍了整個院子。
“葉子!快出……”
少女的身影驀地頓住,嗓口也靜默了下來,她瞅著院內東角的老國槐。
老國槐下,幾個陌生的白衣少年團團圍著一個光頭的竹青長袍小孩。
其中一個蘑菇頭麵上的怒火還未熄滅。
似乎瞥見了她,他急急收回憤指著小孩鼻子的手,佯裝無事插進衣兜裡。
來不及多想,盛衿霧頭腦一熱,把印著“華美藝術”字樣的書包往地上一扔,一鼓作氣衝到小男孩身前,像母雞護崽似的張開雙手,低喝:“不準欺負小孩子!”
說著,她眉心又往中間肆虐一擠,做出個齜牙咧嘴的凶狠模樣,質問麵前這幾個比她高的男生:
“你們是哪個學校的?!”
蘑菇頭的身高堪堪和她持平,撓著後腦勺,納悶地問身邊的人:“她是誰啊?”
在場的幾人紛紛搖頭,像是見到了個剛從染料缸裡爬出來的稀奇怪人。
微風徐來,盛衿霧一瀑齊腰的發細碎纏繞。
在悶熱淺薄的陽暉裡密躍盈動,因著上麵沾染了不少顏料,好幾縷彩絲張狂地打到身後小孩的眉眼。
但她絲毫未覺,轉過身,兩隻小手撐著膝蓋半蹲著,溫言軟語安慰道:“彆怕,姐姐保護你。”
小孩掀起薄而略紅的眼皮,一對狹長的鳳眸緩緩投來。
瞳孔淺褐清淡,一溜兒的清淡水光晃蕩在微翹的眼尾。
少女訝然愣住,憐愛的目光頓時灌滿欣賞,細細察看著他的臉,不自覺咽了口唾沫。
“咳咳……”
蘑菇頭一聲咳嗽,打破了某位沉浸在盛世美顏裡的少女,她回眸狠狠剜他了一眼。
後者抿緊唇,慌張背過身去。
少女轉頭,臉上堆起笑,斟酌了用詞,才敢出聲:“弟弟,你的眼睛……”
好漂亮三個字還未說出口,小孩受刺激似的斂起眼皮,冷漠隔斷與她的眼神交彙。
隨之,他烏而卷翹的長睫在瓷白的俊臉投下一片靜謐脆弱的扇影。
如江岸的樹葉無助旋落,支著單薄的身子漂在水麵,微微發著顫。
盛衿霧也驚惶地眨了眨眼,磕磕絆絆開口,軟了嗓聲。
“那個……我叫宋緗,小名九九,你呢?”
青袍被風翕動,小孩充耳不聞,隻垂著眼沉默上前,再次紮進那團剛欺負他的天白長衣少年團裡。
眼見局勢忽然調轉,少女又孤身一人杵在了他們的對立麵。
她緊抿起唇,瞪著眼前這個不知趣的小孩。
小孩垂著頭,漂亮的眸子似乎在看腳上的布鞋。
她也順著他的視線掃了眼。
他的布鞋被刷得泛白起毛,鞋口處也尚淺。
露出的腳踝嶙峋赭紅,顯然是穿得太少,被今天驟降的氣溫凍的。
可明明冷得打細顫,但他依然腰挺背直,穩穩踩定腳下那一方斑駁暗投的浮瑟樹影。
傲骨將成欲成,比吹來的這季秋風還多了幾分凜然。
一如她昨天在青北裡看中的釉鵝頸瓶——雨打天青。
明明青北裡的藏架上還有一堆更稀有值錢的古玩,但她唯獨覺得那鵝頸瓶不僅名字好聽,瓶身素淨透著清雅。
而且即連那燒製時不小心崩釉產生的破碎裂紋,她也覺得並非瑕疵,反倒有種似玉非玉的缺憾質美感。
店裡的所有珍品寶物都比不上,也模仿不來。
聽姑奶奶說,那瓶是從一個還俗的和尚那兒淘來的。
想到這兒,盛衿霧噗嗤笑出聲,眼前這個弟弟不就是個小和尚嗎。
“哎,小和尚!”
眾人不明所以地望向她,除了她口中的小和尚。
盛衿霧決定再行一善,上前拉過小和尚的手,語氣不免也帶了幾分惱人的情緒。
“他們會欺負你的,不要和他們玩。”
話音落地,對麵的蘑菇頭也伸出手,扯住小和尚肩上的帆布挎包:“誒!”
盛衿霧驟時把小和尚的背一推,身手敏捷地抓住那隻邪惡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