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有六年多了，沈諾記得很清楚，她和靳墨七第一次見麵是秋天，十一長假的前兩天。那年，她十七歲。剛從深淵裡被人撈起來。

六年前，九月末的葉城，秋風一吹就泛起一絲涼意，這涼意驅趕了酷暑讓奔波的人們感到舒暢。卻讓沈諾感覺徹骨的寒涼。

她穿著一身自己叫不出牌子的高檔運動裝，聽說是當季最新款。她不太懂，人家給什麼就穿什麼。應該很貴吧，穿在身上柔軟又舒服，比以前撿來的的確良布襯衫和梆硬的勞動布褲子舒服多了。

但她總覺得不自在。拘得慌。

她手裡拽著平生第一隻行李箱，箱子上畫著一隻粉色的貓，它輕佻的挑著眉毛，囂張地翹著二郎腿兒，一副很欠揍的樣子。

沈諾局促地低著頭，讓人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站在她對麵的一對夫妻說了一大堆的話安撫她，目的隻有一個就是：送她走。她聽話地點了點頭，轉身跟著一個男人默默離開。

這是她這個月第五次換住處，而且一次比一次好。好得讓她心慌、害怕。

月初的時候，她從漏風的豬窩住到了救助站，救助站裡的床單乾淨整潔，屋子不漏雨、能擋風。

沒幾天她又被警察安排住到了旅店，旅店是單人間，她第一次用上了衝水馬桶，挺方便，私密性好，還能洗澡，也沒人會傷害她。

到了本月上旬，警察帶著一對穿著體麵的夫妻過來，說他們才是她的親生父母。那個她叫了17年的瘋子媽和她都是被拐賣人員。現在她得救了，可以回家和家人團聚了。

不用每天天不亮就起來喂豬、做飯、乾農活；不用每天挨罵、挨打；不用睡覺都提心吊膽的防著老酒鬼，還可以繼續讀書，很多人替她感到高興，媒體還拍了照上了電視，她自己也高興。但她看得出那對夫妻看見她的第一眼並不是那麼的高興。她4歲被拐賣，13年的親情空白就像一道無法逾越的天塹。

她不想走，可警察說她未成年，需要監護人。打人的老酒鬼死了，瘋子媽被抓起來了，她隻能跟著親生父母回去。去一個陌生地方。

臨走前她想見一眼瘋子媽，警察帶她去了，她瘋子媽穿著乾淨的病號服，一隻手拷在病床上，閉著眼睛睡得正香。警察告訴她，瘋子媽生了很重的病，活不了多久，她的家人會來照顧她，讓沈諾放心的跟著親生父母回去。

她還不到十八歲，警察不讓她留下來，她隻能走，警察說瘋子媽也希望她能回家。

第三次換住處就是跟著那對夫妻進城，住進了像宮殿一樣的地方，她識字知道那是酒店。酒店還有自助餐，就是自己想吃什麼隨便拿但是不能剩，東西都很好吃有些她都叫不上名字，結果她就吃撐了。親生父母看她的眼神中滿是鄙夷。

他們可能後悔接她回來了吧？沈諾這樣想著。可是她餓啊，是他們說她可以隨便吃，多吃點的。

以前，她吃不飽，吃像難看。在鄉下的時候，她得了一塊饅頭都要趕緊塞進嘴裡咽下去，不然被老酒鬼發現就會被搶走扔給豬吃，她就要餓一整晚。挨餓的滋味不好受的。

現在她能吃飽飯，就要細嚼慢咽。可十幾年的習慣哪兒那麼容易改？導致她每次和父母吃飯都很緊張，還噎過兩次。那對夫妻差點當場把她扔在餐廳。

第四次，她跟著那對夫妻回家。他們的家在遙遠的葉城，一個她沒聽說過也沒去過的地方。她背著一個帆布的破書包，書包四圈兒都磨得飛邊兒了，裡麵是她的全部家當，新辦的身份證和高三的教材。

他們先坐飛機，然後坐小汽車，最後到了一處彆墅。那對夫妻說那有著大院子和大水池、三層小洋樓的房子是他們的彆墅，他們全家人住在彆墅區裡，有錢人住的地方。是他們的家。

對是他們的家，跟她沒關係。她被曬得黝黑的臉和他們的細皮嫩肉顯得格格不入。根本不像一家人。

她的父母很有錢，在當地是體麵人，她可以繼續讀書了，沈諾心裡很開心，臉上也有了笑容。但迎接她的從來不是溫暖的懷抱，而是殘酷的事實。

沈諾的父母在她丟失後第二年給她生了一個妹妹叫沈予薇，小姑娘冰雕玉琢一樣的好看，臉蛋兒粉嫩，大眼睛長睫毛，看著就招人喜歡。不像她小臉兒蠟黃皮包骨頭像魯迅先生筆下的祥林嫂一樣，是個圓規樣兒。

小姑娘還在上小學，嘴巴很厲害，時常懟得她回不上話。

爸爸、媽媽都圍著沈予薇坐，沈諾感覺自己像個被嫌棄的外來物種。沈予薇很不喜歡她，說她來搶自己的爸爸媽媽。因為她的出現已經哭了好幾次，飯也不好好吃了，最近上火還導致生了一場病。

這也就有了本月末的第五次遷徙。

“沈諾，那個，你就過去住一段時間，靳叔叔是爸爸的好朋友，他家裡有個姐姐可以照顧你，還有個弟弟可以陪你玩。等你高考結束，薇薇的病好起來，爸爸媽媽再接你回來。好不好？”雖然這樣說，卻沒有一絲商量了餘地，他們把她的東西隨意地塞進行李箱，跟著她一起打包送走了。

高考結束要等明年六月份，今年十二月她就滿十八歲了。

沈諾沉默地點了點頭，她能做什麼呢？她沒有錢，身上穿的、用的都是人家給的，她還有幾個月就滿十八歲了。再忍忍，她就可以自己做主了。到時候她會自動離開，她知道自從那天起，她就沒有家了。

車窗外的景物逃也似的後退，她也想逃，卻無處可逃。

靳程錦是沈諾親生父親沈洛鬆的朋友，也是商業夥伴，兩家關係好。因為沈予薇容不下她，沈家又極疼愛小女兒，沒辦法才把她送到了靳家寄養。

說是寄養，其實就是踢開。

車子停在一處大房子門口，這棟房子看起來真的像宮殿一樣，前麵的花園比村長家的水田都大，一眼望不到邊。院子裡有小橋、池塘、花圃、秋千……好像在家裡建了個公園。

沈諾腦中閃過曆史課本上的古代宮廷建築。窮奢極欲。

司機打開後備箱拎出行李箱交給沈諾，沈諾低聲說了句“謝謝”。再轉身就看到房子門口站著一位穿著西裝的老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