確實都是小玩意,但真是五花八門,看得出是她執行任務到處跑的時候搜羅的東西,景州的劍穗,涼州的玉佩,靈州的木雕,胡人的護身符……
“今天賀冬,是個與家人共度的節日,”劉十九說,“我和您並非親眷,可在我心裡,是真的把您當做親人一般看待。所以就想,今天一定要來拜會您。”
我撓撓頭。我自己其實覺得自己當不起她這麼看待的。她那時候年紀太小,滴水之恩,也看得特彆大,記住了;後來和她流浪,表麵上是我保護她,其實是她照顧我;後來好多事情也是,是她在使勁找機會對我“報恩”,我不僅什麼都沒乾,有一次還差點殺了她……再加上魏棄之編的那些故事……其實我根本沒做過什麼。
“這樣說,可能有唐突之嫌,”劉十九對我說,“但還是想對您這樣說:您不是孑然一身活在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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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後,王太禦過來問我,桌子上的東西是收起來還是擺起來。
“這……能擺出來嗎?”我有點不可思議地問。我還想藏哪才不讓魏棄之看到呢。
他笑笑。
“魏大人前幾日是來和您過節的……都是老奴不周全,引得二位不歡而散。還是魏大人體貼,這不是十九統領就來了。”
我下意識地想反駁他,這怎麼會是他的錯。可是這麼些時日,我已經摸清了王太禦的脾性,他未必真覺得是他照顧不周,這就是他說話的風格。
他看我不說話,又添了一句:“怕您節慶覺得孤單啊。奴本來還和曾先生說,能做的隻有不在您跟前提賀冬的事了。”
“你怎麼肯定這是魏棄之的意思呢,”我問,“為什麼不是劉十九自己的意思呢?”
“劉將軍,在這個地方,任何人做任何事,都不會隻是因為某人‘自己的意思’——不然,是活不長的。”
我一愣。簡直就像回到很久以前,魏棄之教我什麼是人情世故的時候。但我本來以為,我雖然不擅長,可也早就也能明白這些了。
我猶豫了一下,還是發問了:“難道我變成現在這樣,也不是隻因為某人自己的意思嗎?”
他嗬嗬地對我笑笑,不說話,俯下身,把桌子上劉十九的禮物包回包裹。我以為他不會回答我了,但是接著就聽見他低聲說:“要是沒有魏大人的意思,您已經死了;要是隻有魏大人的意思,您不會被廢掉武功。”
“你未免把他想得太好了。”我說。
他輕輕搖搖頭。
“人不得所欲,才暴戾;可以隨心所欲的時候,反而會顯出柔善的一麵。”
我微微一愣,接著惱火起來。我感到他是在暗暗說我自作自受,是因為我和魏棄之杠,不順服他,我才會變成這樣。
“你知道什麼?”我忍不住說,“您以前在先帝禦前侍奉,根本都不知道我們的名字!”
王太禦歎息一聲。
“奴在桓帝禦前侍奉,看著帝後彼此慪氣,成千上萬人為他們的怨憤而死,最後他們自己也為這怨憤喪命了。這樣的事,奴不想再看一遍。”
戾太子之亂的始末,我聽過很多版本。那時候魏棄之帶我去中京,怕我說錯話,閒的沒事就要和我說一說這一派怎樣看,那一派怎樣看,要見風使舵看人下菜。不同的人不同的立場會有不同的因果。把因歸到先帝和文後的感情關係上,我是頭一次聽。
“怎麼會有夫妻因為吵架,搞成那樣。”我不太相信。
“奴早先就說過——這就是至尊之人的怒氣啊。”他說,接著拿著收拾好的包裹,問我,“您要收起來,還是擺出來?”
“收起來吧。”我說,“放在一個……我隨時能找出來的地方。”
他應了一聲,正要走,我又叫住他。
“我那天回來時,遇到了桑瑕公主殿下,”王太禦並不驚訝,靜靜地聽我說下去,“她和我說……魏棄之恐懼……說如果我不愛他,他會死……您怎麼看這些話呢?”
王太禦垂下眼睛,笑笑。
“五娘早就瘋了,瘋子說了些瘋話,將軍何必掛念於心。”
“可我覺得她不瘋。”我說。我堅定地看著他。
他看了我一眼,又垂下頭。
我看他這樣子,便擺擺手:“算了……”我不想為難一個老人。
“奴曾經聽說,玖郎對您說,那些大家都知道而您不知道的事,他願意為您解惑。”王太禦突然說起舊事,還笑起來了。他這次的笑和他平常的笑不一樣,不是那種安撫人的,他習慣性擺出來的笑,而是真的因為想起了晚輩的言行,作為長輩的那種覺得好笑、新鮮,又有點有趣的笑。“奴向來覺得,孩子在太小時就露出格外聰明通達的樣子,不是福壽之象。”
我很奇怪,他這樣一個說話藏著掖著的人,怎麼突然學起了段家的那幾個,不拿人家當外人,莫名其妙就開始說心裡話。
“其實,說出來告訴您,也沒有什麼不行的,”王太禦說,“奴覺得五娘不是在說魏大人,而是在說她父皇。將軍知道為什麼桓帝當年隻叫她來侍疾嗎?因為——她是他們親生的嫡女。”
他這話隻說到這,我應該是不明白的。但是我想起來桃林公主和我說過什麼,陳皇後那個故事,揭了帝後的陰私……武帝第一個孩子出生,不是陳皇後生的,武帝騙她,那不是他的孩子,他沒睡過那個女人。
“陛下想見皇後殿下,”他說,“可是又慪氣,不願去見。所以叫五娘侍疾,與她說許多話,然後讓她去見她的母親……可是終究沒能和解。”
我覺得費解。和解?怎麼和解?太子是文後的愛子,端王是先帝的愛子,太子殺了端王,先帝震怒,加派兵力圍剿,太子喪命。端王世子暴斃,明麵上的說法就是:文後懷恨在心,雖然禁足深宮,還是設法送出爪牙,毒死了端王的獨苗。
“皇後殿下自縊,不是畏罪,而是知道,”王太禦歎息般地說,“陛下……是會因此而死的人。”
我目瞪口呆。這不是我知道的先帝和文後。而且就算不想那是先帝和文後,換個說法,告訴我陳皇後的真實結局是——因為陳皇後自縊,武帝跟著很快也病死了——我也不能理解啊!完全說不通啊!他都那麼對她了,擺明著逼死的架勢,卻還指望人家苟活下來給他當沒有任何地位的愛寵嗎?
“陛下和皇後殿下那樣的夫妻,世間少有,”王太禦最後說,“魏大人對您是否也到這種地步,奴不能肯定……隻是奴覺得,要是當初陛下和皇後殿下,能在想見對方的時候直接去見,想與對方說的話直接去說,大概後來,不會死那麼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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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重新考慮起,有沒有一點可能,我去好好和魏棄之談一談,求一求他,然後他會放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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