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他說,他沒有想過,自己會落到今天這樣的境地,那就太虛假了。要知道,一直支撐他走這麼遠的就是他的這種遠見——在最好的時候,預見到風光下的破敗。不過,以前,這種遠見都拿來看彆人,後來,看他們一個個敗下去,落魄下去,換他來站在所有人仰望的位置了——也換他來跌下去了。
葛媛,當初那個被他隨心所欲威嚇折辱的俘虜,現在他成了她的俘虜。就算過了這些年的歲月也還是非常年輕的小姑娘告訴他,她不會對他怎麼樣的,隻要他配合,她會給他與他身份相當的體麵。
年輕,天真,幼稚。他在心裡嘲笑她。還以為自己能當好人呢。還以為你願意當好人,下麵人就會成全你的心意呢。
不過,他也確實沒料到,那些替“葛將軍”不平的人,除了在他身上臉上試刀外,居然還能乾脆利落地這樣做——啊,也沒什麼料不到的。他還有用,要挑個合適的時間,大張旗鼓地處死,可不能提前讓他自儘在囚戰俘的營棚裡。唯一的用處隻剩下合適的時候拿來處死的人,並不需要他再說話。要是他,也會這樣處理妄圖咬舌自儘的人。
想不到的是,原來這麼疼啊。
倒也不是不能忍受,疼一會就習慣了。過去也曾受過很重的刀劍創傷,痛得站不起來。痛勁會過去,會習慣,可是血流太多了,還是站不起來,聽著撤退的號角響了,雖然倒在地上佯裝屍體,沒有人過來往他身上補一下,他卻也爬不回去,想著,就要這麼死了吧。
沒到死的時候,特彆怕死,特彆不想死,拽彆人給自己擋刀劍也想自己活下來。但是真到瀕死的那一刻,就發覺,活原來這麼累,喘氣都得廢這麼多力氣,死了也好,死了舒服。
他閉上眼睛,想起,那時候,那個人衝回來……
“……子稷……”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想到了那人,在劇痛和失血造成的眩暈裡,他聽見了那人的聲音。睜開眼睛,明明暗暗的火光裡,那人就在他眼前。
他笑了。他知道自己這一遭真應了出征時說的話,要等黃泉才能再見那人。現在能在幻夢裡提前再看一眼這個他念了這麼久,終於強取強占了的人,也好。他看著自己的幻覺,美好的夢影。隻有夢裡的那人才能露出這樣一種表情——這麼動容,這麼不忍,這麼難過。可憐他,但不隻是居高臨下的憐憫。把他放在心上,又不隻是對長官的那種敬重。
真好。他心想。他並不相信人一定死後有知,或者相信人一定死後無知。不過,要是真的有一條黃泉能讓他和阿信再見,他希望阿信能像現在這個幻覺一樣,不恨他了,原諒他了。
阿信一定會的。他了解阿信——他沒有真要他給他陪葬,而是放他走,還給禮物,給盤纏,就為這點和他對他做過的惡比起來微不足道的好意,阿信會原諒他。
他麵前的夢影站起來,轉過身。
“謝謝您還留了他一命,”他看到那人握緊的拳頭,“我想立刻帶他走。”
真的是夢嗎?
一定是夢,隻是夢有點太長了。他靠在這個人的背上,他讓他用還能使力的手臂抱緊他。很多年前,這個人在撤退的號聲裡,衝過來把他帶走。敵人發現了,過來了。那人一個人,還要拖著他,很快也負了傷……但是他帶他衝出來了。
他當時被那人背著,也是像現在這樣緊緊抱著那人,也是像現在這樣心想,他認識了他,真好。
……直到他意識到,他沒有在做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