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承驍終於停了腳步,直麵迎上她的打量。
她按著心口,氣息還不曾喘勻,便就隻是用那雙極漂亮的眼瞳瞪著他,眸中藏著一簇光,熱烈到可以灼入人心,不需開口,已把倔強、委屈和不解都呈了出來,眸光盈盈,坦坦蕩蕩問他要一個解釋。
陸承驍瞧著她這般理直氣壯的模樣,鼻間嗬出一個隻有他自己能聽清的笑音,迎視著,不說話。
似一場無聲的較量。
這較量,完全被摒棄在戰場之外的八寶先怯了戰,退開去。
沒奈何,這樣的氣氛,他自己都覺著他杵在這兒委實太過多餘了些。
柳漁自然沒有真到小跑一段就喘不勻氣的份上,不管是柳家村還是留仙閣,或是乾農活或是習舞,她與體弱這個特質從來都不沾邊,她隻是需要借機觀察陸承驍。
少年眉目冷峻,一雙清冷的眸子裡仿佛什麼都沒有,又似乎深藏著什麼。
已經不是她能一眼看透的了。
柳漁就知道心裡的猜測十之七八是應驗了。
這半上午她想過很多,唯一能想到的破綻就是當日她情急之下追了村正家的嬸子,如果陸承驍那日去而複返瞧見了,那麼,這些天的偶遇失敗和他此時的淡漠就都能解釋得通。
柳漁懊惱自己大意,卻也清楚,越是到了這一步,越是不能心虛了去。
她心思電轉,仿佛終於勻過了氣息,就那麼看著陸承驍,單刀直問:“陸公子不願見我?”
先聲奪人,倒還要先問他拿一個交待。
陸承驍看著柳漁那雙澄澈的眼,由衷佩服起她的沉穩和演技來。
頂多十五歲吧,他想。
他十五歲時有她這份城府和心術嗎?
無疑是沒有的。
可縱然他心裡再怎麼清楚這是怎樣一個人,此時麵對她這一聲問,心中仍是無可抑止地泛起一抹說不清道不明的難受來。
絕情的話語,便半句都說不出口。
“姑娘是覺得,你我之間有什麼非見不可的事情?”
他看著她,反問。
然而隻是這極細微的讓步,柳漁敏銳的捕捉到了。
不是全無情意,她就還有一線機會。若果真是被看破了那日腳傷是為偽裝,也需引出個話頭來,好作解釋。
如此,帶著幾分羞意微垂了睫羽,那長睫再起,看向陸承驍時,眉眼間已帶了幾分女兒家的嬌怯。柳漁從袖袋裡取出幾日未能送出的荷包遞給陸承驍,有些赧然,又帶著些許期待:“這是我自己做的荷包,一直想謝你上回幫我,隻是來了鎮上幾回,總遇不上你。”
幫什麼呢?
陸承驍自然知道,是背著她翻越了五六重山。
他到現在都清楚記得,那一日他多希望山路永也走不到儘頭。
人生中頭一遭識得了情滋味,美好到輕了重了遠了近了都要在心中轉上無數個來回。
然而山道有儘,情路的儘頭卻遠比山道的儘頭來得更叫他猝不及防。
不及開始便已轟然折斷。
陸承驍垂眸看去,白晳纖細的手中托著的是一隻黛藍的荷包,繡著祥雲青竹和金色的平安二字。絡子打得精巧,下方綴著雙流蘇,料子不是一等的好,卻已是長豐鎮繡鋪中頂好的材料了,最奪目是樣式和繡藝,瞧得出是花了許多心思的。
他悲哀的發現,哪怕心裡豎起千重屏障,當真麵對柳漁時仍是不堪一擊。
她輕易就能打破他所有設防,左右他的心跳。
抑不住心頭悲喜交撞間那種言語難繪的癡狂和半是麻木半清醒的痛。
有那麼一刻,他甚至想,就這樣,不掙紮,做一個被她算計的傻子又如何呢?
她費儘心思接近“陸三郎”,他不就是陸三郎嗎?
陸承驍心中情緒翻湧,雙眸終於起了波瀾,不複清冷。
柳漁將這細微變化收入眼中,一顆心高懸著,等一個答案——是略過不提,還是單刀直問,不計是哪一種,都在心中快速盤算著應對之法。
陸承驍垂眸自問,當真能做到心無芥蒂嗎?能接受一個滿腹心機、表裡不一的女子嗎?那還是他喜歡的那個人嗎?
少頃,終是明了。
他做不到。
既做不到心無芥蒂,又何必空留餘地,空費她時間,亂自己心神。
他把薄唇斜出一抹自嘲的弧,冷聲道:“姑娘說笑了,你當時並不需要幫忙不是嗎?”
“步履輕盈,何需相助。”
嬌怯的薄紅從柳漁頰上漸漸褪去,隻餘幾分蒼白的底色,她豐潤的唇輕顫了顫,似乎不敢麵對陸承驍,又似是終於了然。
柳漁笑笑,笑容帶著幾分難堪,“原來如此,無怪乎……”
她斂了未儘的話,強笑道:“是我說了謊,你……生氣也是應該。”
承認得這般痛快。
陸承驍哂笑,也辨不清她的難堪失落、羞怯愛慕哪一重是真。未置可否,覺得話至此已經很清楚了,抬腳欲走。
“陸承驍!”柳漁急急把人叫住。
陸承驍頓步看她。
“如果,如果說謊隻是因為喜歡你,你……能不能原諒。”柳漁把手中的荷包又往陸承驍身前遞了遞,“這荷包,當作我與你賠禮好不好。”
聲音輕軟,眼裡是小心翼翼的期盼與討好。
這樣的柳漁,便是斷情絕愛的仙人也不忍拒絕吧。
陸承驍定定看了她一會兒,忽然生出一種啼笑皆非的荒謬感來。
若非親身體會過她的演技有多麼精湛,若非親耳聽到那婦人說她柳漁尋夫家定是尋家境不俗的,若非親眼見她從兩個總角乞兒那裡買他的行蹤,他此時必然是要心軟的吧。
畢竟,他隻是凡人。
一個對她動了心的凡人。
陸承驍笑了起來,似哭似笑似自嘲。
四月的豔陽灑在他臉上,連長睫的剪影都清晰可見,眉眼間悲喜難辨的譏嘲也就被照亮得格外分明。
柳漁怔住,心裡生出一種極不好的感覺,似乎有什麼脫離了她的掌控,卻實在不明白是哪裡出了錯漏。
她有些無措,“陸承驍……”
“柳姑娘。”陸承驍終於肅冷了神情,打斷她。
“我的名字你不該再叫了。”
他將目光在柳漁手中的荷包上頓了頓,“這荷包陸某更是要不起,私相授受,日後怕是說不清,姑娘還是自重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