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音依舊在繼續,隻是聲音漸漸有些低沉,天幕隨之變化,但這一次閃現過的是走馬燈一般掠過的剪影,王侯將相英雄豪傑逐次登場又逐次殞滅,不變的唯有背景上洶湧澎湃的長江水。而江水上一行黑字緩緩浮出,冰冷的宣告這些超世之傑一生事業的結局:
東晉,司馬氏,享國一百零三年
南朝宋,劉氏,享國五十九年
南朝齊,蕭氏,享國二十三年
……
三百餘年的歲月依次流逝,最終駐留於玄武門前。
【當然,以上還隻是具體的、觸目可及的問題。我們還要強調的是,這場玄武門之變,決定的並非隻是李唐宗室的命運,甚至也不是唐朝的命運,它有更深遠、更重大的意義。
當我們在討論玄武門時,所不應該忽視的,是唐朝當時的處境——後世縱覽全唐朝,往往會將玄武門視為一場決定皇權歸屬的普通宮變,無論上位者是誰,似乎都會有這麼一個持續數百年的唐朝,最多不過是盛唐的光輝稍稍有所減損而已。曆史滾滾向前,不會因此改變
但實際上呢?實際上唐朝絕不是一個普通的、可以隨便“改變”的朝代,它是一個大一統的王朝。而諸位更不能忘記,當站在玄武門的節點向前眺望時,觸目所見的已經隻有魏晉南北朝了——一個長達四百年紛亂不休的,大分裂時代。距唐代最近的一次大一統,最近一次平穩安定的光景,已經遙遠在東漢末年,將近三四百年以前了。
三百年的光景呐,即使以華夏這樣善於銘記曆史的民族,那也是太久,太久了。久得足以讓南北分裂出新的文化與認同,久得足以讓任何一個人都忘卻大一統的模樣。
每一本教科書都會告訴你,大一統是中華不可逆轉的曆史趨勢,浩浩湯湯,順之者昌,逆之者亡。但站在初唐的時間點,站在武德九年的玄武門前,作為一個祖祖輩輩都在分裂與戰亂中度過的士人,你真的可以拍著胸脯向曆史保證,說這個文明的趨勢是統一,這個民族不會走向分裂麼?
太艱難了。整整三百年的分裂,二十代人的光景,四分之一部的資治通鑒,十分之一部的史記,分裂太過長久,而統一太過於脆弱。
強漢的夢已經遠去,所謂的大一統似乎隻是西晉與隋朝短暫的回光返照,南北之間的敵對、分割,才是持續數百年的常態。長江南北的漢人從痛苦到麻木,從麻木到習以為常,最終將分裂視為理所當然。仇恨敵視深入骨髓,天下一家已經再無可能。
當然,這幾百年裡不是沒有英雄豪傑做過統合南北的努力,但無不功敗垂成;劉琨祖逖敗於內亂;謝安、桓溫半途而廢;劉裕劉寄奴氣吞萬裡如虎,最終也隻能止步長安,望洋興歎。
如果這個民族中最聰明,最英勇,最了不起的人物都走不完統一的路,那麼憑什麼還能堅信不疑,癡迷於三百年未曾一見的大一統,篤信三百年沒有完成的複興呢?當時的士人顯然已經喪失了信心,甚至開始主動遺忘華夏的詩書禮儀,而屈膝獻媚虜主,將異族風俗生吞活剝,所謂“漢兒學得胡人語,反向城頭罵漢人”。華夏文明衰微暗淡之極,已經再也經受不起任何摧殘。
——那麼,新生的唐王朝,究竟能否承擔起這個力挽狂瀾的使命呢?如果它承擔不起,華夏文明還有第二次機會麼?】
天幕下鴉雀無聲,數十人緘默不語,竟連呼吸之聲都清晰可聞。列陣展開的騎士們尚且懵懂,就連侯君集、尉遲恭兩位武將也不甚了了,隻是心潮起伏不定。唯有秦王,唯有秦王……他緊緊攥住馬鞭,隻覺從頭到腳如觸雷般戰栗,湧出的卻是無與倫比的亢奮:
大一統,大一統,三百年未曾一見的大一統!
這就是大唐的使命麼?這就是李氏的使命麼?這就是——這就是我的使命麼?!
李世民緩緩轉頭,看到的是跪伏於地的長孫無忌——他已經塗抹完了輿圖的最後幾筆,正怔怔仰望天幕。
無忌的目光灼灼閃耀,眸子明亮得仿佛燃燒了起來。君臣目光相觸,僅僅一瞬之間,彼此已經默喻。
長孫無忌整理衣衫,挺身緩緩下拜:“江東分王三百年,有聖人出,大利中國。殿下豈有意乎?“
這是東漢時流傳的讖語,預言南北分裂三百年後聖人即將出世,恢複中華的榮光。數十年前他們本以為這是為隋朝所作的預言,但十四年來隋室基業掃蕩無餘,所言的“聖人”自然成了虛妄。
而今長孫無忌再次吟誦這句預言,用意不言而喻。
——天音所展現的宏圖偉業,天音中隱蘊的殷殷期許,除卻他們君臣之外,又有誰能勝任?
即使以李世民的城府閱曆,刹那之間也是口乾舌燥,難以措辭——某種天降大任於斯人的興奮與落於他的肩頭,同時在心底激起了無限狂瀾。在奔騰洶湧的激流之中,這入朝數年以來的蠅營狗苟仿佛都消散而去,隻留下天策上將沸騰的熱血。
他深深吐出一口濁氣:
“小子德薄,不敢負天之所托。”
——我的德行實在淺薄,但我怎麼敢辜負上天的囑托?“
長孫無忌再次下拜:“臣願效死命。”
身後的尉遲敬德、侯君集,乃至伏地作圖的張公謹都一時凜然,紛紛要下馬拜伏,同樣吐露自己儘忠竭力的心願。李世民擺一擺手,隨後一指天幕——在揭示出唐朝所承擔的天命後,天音已經進入到了最為關鍵、最為要緊的戲肉,絲毫不容錯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