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時分傾瀉而來的一場雨,已將院子裡磚縫間殘留的血跡衝刷乾淨,穿了一身殷紅衣裙的姑娘已在廊上呆坐許久。
她再按那透明的圓珠,纖薄的劍刃便收了回去,此時隻餘一截白玉劍柄被她擱在廊椅上。
她就那麼怔怔地望著那劍柄,那看起來就像是一個腰飾。
夜半三更,她卻沒有絲毫睡意。
她想起第一次見到那劍柄,是在晴光樓顏娘的手裡。
顏娘和那幾個護院死後,小九對她說過,顏娘那幾日常佩在腰間的那截白玉,原是謝緲的東西。
她記得自己曾問過謝緲那白玉腰飾的事,那時他也點頭說過,那的確是他的東西。
她想起那個夜晚,她半夢半醒隱約察覺自己被一隻手狠狠地扼住了喉嚨,她想起那個清晨她將醒未醒時聽到被一隻手撥弄的水聲……
如果,那些本不是錯覺,
那麼在那夜扼住她喉嚨的是他,殺了顏娘和那些護院的,也是他。
戚寸心蜷縮著蹲在廊上,一隻手緊緊地揪住衣襟,她在腦海裡無法克製地去想象,想象那個清晨她聽到的水聲,也許是他在衝洗滿是鮮血的雙手,也許是在擦拭那柄劍刃上殘留的血跡。
她渾身血液幾乎冷透,身體也無意識地出現細微的顫抖。
再度看向那白玉劍柄,
戚寸心臉色蒼白,唇上新紅的唇脂也早已被她抹了個乾淨,她的眼眶泛紅,渾身都是冷的。
他是故意的。
他知道她見過他的這枚白玉劍柄,所以才會在離開的時候,親手交給她這樣東西。
他就是要告訴她,
顏娘是死在他的手裡,而他也並非是她以為的模樣。
“即便是成了親,做了夫妻,我們也不一定能永遠在一起。”
“寸心,但願你不會讓我失望。”
漫天綺麗的霞光裡,紅衣少年就在那道門外回抱她,下頜抵在她肩上對她說了這樣的話。
她終於明白他那句話隱含的深意。
他親手戳破謊言,又在離開的時候主動撕破偽裝,是要等她什麼樣的反應?
她又該如何反應?
後背一身冷汗,戚寸心本能地要去拽掉手腕上的銀珠手串,那顆鈴鐺早不會響了,可無論她怎麼用力,即便拿來剪刀,竟也還是鉸不斷纏在尾端的紅絲。
“這樣你才輕易摘不下來。”
她驀地想起那日他替她戴上這手串時說過的話。
迎著拂麵而來的濕冷水氣,戚寸心呆呆地坐在廊椅上,雨聲掩蓋不了外頭越來越嘈雜的聲響,仿佛這座城今夜沒有人可以安眠。
急促的敲門聲傳來,戚寸心才回過神。
她冒雨跑下去開門,一雙眼還什麼都沒看清,便有一隻帶血的手撐在她的肩膀,推著她往門內去。
院門驟然合上,推她進門的人便倒在了雨地裡。
簷下昏暗的燈火映照出那人一張麵容,戚寸心隻看了一眼,便失聲喊,“姑母!”
她匆忙去將戚明貞扶起,卻看見她腰腹間已經被鮮血濡濕一片,她滿臉驚慌, “姑母,您這是怎麼了?”
她用儘力氣想要將戚明貞扶去廊上,卻被戚明貞按住手臂,她低頭便見戚明貞朝她搖頭。
戚明貞打量著她那一身殷紅的喜服,她向來嚴肅的麵容上竟露出了最為溫柔的笑容,她點了點頭,勉強開口,“我好歹是瞧見了你穿這身衣服的樣子,真好看……”
“姑母……”戚寸心眼眶裡砸下來的眼淚混合著臉上的雨水滑下去,“姑母我這就去給您請大夫!”
“沒用了寸心,我傷得太重,”
戚明貞用力抓著她的手臂,朝她搖頭,“外麵太亂,城外的難民殺了守門的官差,都湧進來了。”
“到底發生什麼事了姑母?”戚寸心將戚明貞緊緊地抱著,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戚明貞聞聲,卻隻朝她笑。
“寸心,你可以回南黎了。”
她伸出手,滿掌傷口浸出的血沾在小侄女兒蒼白的麵頰,她用手指擦了兩下,卻又沾了更多的血跡,她眼眶裡浸出淚來,卻被雨水淹沒,“回去,帶著你母親,我嫂嫂的骨灰,也帶著我的,回澧陽去,將你母親和我,都葬在你祖父和你父親的旁邊。”
她嘴唇顫抖,不舍地看著眼前這個才十六歲的小姑娘,“我不知道死後還能不能見到我的父親和兄長,便托你給他們帶句話,告訴他們,戚家的冤屈,明貞……都替他們洗乾淨了。”
她笑起來,“他們活著是乾乾淨淨的,死了,他們也是乾淨的。”
“什麼冤屈?什麼洗乾淨?”
戚寸心握住戚明貞的手,她哽咽著喊,“姑母,您在說什麼?您和母親瞞了我什麼?”
戚明貞神情變得異常平靜,仿佛這一生顛沛,她終於有了個解脫,嘴角淌出來鮮血,她用足了力氣喚她,“寸心,”
“以後,你要和沈小公子好好過。”
她眼瞳裡的神光逐漸變得渙散,仿佛雨水已經朦朧了她所有的視線,即便戚寸心一聲又一聲地哭著喊她,她仍隻盯著簷下那一盞燈火。
燈籠的火光在她的眸子裡成了最絢爛的影子,她的腦海裡全是那條隔斷南黎北魏的長河,河邊是蓊鬱的蒲草,江河之上是茫茫的白霧。
多年前,她懷著家仇,背著國恨,撐杆行舟,遠渡他鄉。
那年她二十三歲,身無長物,唯一腔愛恨,支撐她度過無數個漆黑長夜。
到如今,
總算是——求仁得仁,死而無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