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濃綺墜馬的消息,很快就傳回了宮中。
鐘粹宮。
淑嬪於淑韻本正在提筆練字,聞此消息指尖一顫,字形走樣,“娘娘出身將門,騎射也不是生疏的,怎的好端端的會墜馬?”
“也不知傷情如何,快幫我更衣,去景陽宮候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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鹹福宮。
張曦月將手中的茶碗扔了出去,杯盞破碎,茶水飛濺。她眼中滿是惡毒不忿,鼻孔出氣道了句,
“宮中未掛白幡、未奏哀樂,想來還是未能摔死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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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禁城。
紅牆黃瓦下,禦窯金磚間,傳來車轍壓過的聲音,道路的儘頭緩緩駛來一輛鸞車。
那輛鸞車華麗異常,車身用彩繪描金雕漆,紅羅秀雲緞上繡著如意雲紋,霞光紗隨著車架微微擺動,引得流蘇上綴著琉璃翡翠叮咚作響,車頂鑄了十八鎏金螭首,駕前撐著孔雀羽扇開道,駕後撐著鳳羽華蓋遮塵,珠光寶色刺目而來,一時竟不知先看哪處。
皇城大內,天子腳下,原是不能行車輦的。
可這普天之下,總有那麼幾個人,是任何規矩都能繞道的例外。
輦過之處,宮人紛紛雙膝跪地,匍匐拜迎。
車駕的金絲楠木蹋上,正躺了一個眉目如畫的美人。
她睡得極沉,雪白的狐裘蓋在身上,狐毛隨著她的呼吸上下起伏,時不時眉尖微微蹙起,似乎睡得並不安穩。
弄琴輕聲上前提示,“娘娘,已經過了神武門,前頭就快到景陽宮了。”
沈濃綺睡眼朦朧地嚶嚀一聲,知道是時候該下車了,但她剛重生回來,又經曆了墜馬這遭,隻覺得渾身上下乏累極了,絲毫不想動彈。
偏偏她不能如願,驀然,車架驟停,車壁被拍得一陣震動。
“嗚嗚……姐姐,姐姐到底如何了?”
“今兒出門的時候還好好的,怎得就墜馬了。定是你們這些奴才伺候不周!”
車外傳來一陣低泣聲,幽然淒切,讓人無不聞之動容。
本正睡得昏沉的沈濃綺,卻被乍然嚇了一跳,當下便黑了臉。
這聲音熟悉得很。
前世這聲音的主人常親昵地喚她“姐姐”,後來沈濃綺被幽禁後,這人便常來羞辱,嘴中張嘴閉嘴便是叫她“賤人”。
說起來,張曦月與劉元基,真真算得上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一個虛情假意要做她的好夫君。
一個花言巧語要當她的好姐妹。
他們聯手用無可挑剔的謊言織網,而她就是落在網中的獵物,逐漸被麻痹,最後掙紮就擒。
隻是他們定是想不到,眼前的獵物,已經蛻變成黃雀在後的獵手了。
隨著珠翠響動,眼前的紅羅秀雲緞垂幔被緩緩撩起,沈濃綺緩步走下車輦。
她臉上具是冷意,眼中甚至還帶了幾分淩厲,一身騎裝將身形勾勒得挺拔無雙,踏下車駕的那幾步,渾然不像個女子,倒像是個威勢擎天,戰勝歸來的將軍。
果然不愧是衛國公府的女兒。
哪怕沒有上過刀光血影的的戰場,隻騎裝上身,也有股睥睨天下的氣場。
站在車架旁的兩個宮妃,瞬間冒出了這個想法。
張曦月更是忘了要上前假意噓寒問暖,驟然被這股氣勢壓得大氣都不敢出。
“啪!”
一道鞭子劈開空氣,重落在張曦月身前的青磚上。
“驚擾鳳駕,該當何罪?”
此之同時響起的,還有沈濃綺淡然冷漠的聲音。
張曦月被這迎麵而來的鞭子嚇了好大一跳。有那麼一瞬間,她覺得這鞭子是直直朝她臉上揮來的,隻不過最後一瞬間,執鞭者才刻意收了手勁兒!
張曦月冷汗瞬間冒了滿頭,腳底一軟,徹底跪倒在了那雙踩著繡著金鱗的羊皮靴下,哆嗦道,
“娘娘息怒,臣妾有罪!”
“臣、臣妾不該言行無狀!”
看著前世在她病床前趾高氣揚的人,現在隻能做小伏低、抖若篩糠著回話,沈濃綺這時,才有了幾分重生的真實感。
“貴妃進宮已足足三月有餘,怎得還是如此不知規矩?你方才喚我什麼?姐妹?”
沈濃綺緩緩將手中的鞭子收起,俯身用雕漆龍紋的鞭柄,抵起張曦月的下巴,直直盯著她那張驚慌失措的麵龐。
“我為後,你為妃;我在上,你在下。身份有彆,何來姐妹?”
“今後,莫要再讓本宮聽到這般的稱呼。”
耳邊的聲音清脆冷冽,責怪的意味太少,調侃的意味反而更多。
但這卻更讓張曦月覺得不寒而栗。
她實在想不通,她頂著劉元基“表妹”的身份入宮以來,皇後對她向來親厚有加,處處優待,今日卻大有與她割袍斷交之感。
皇後不僅身無傷痕,好端端的回宮了,還對她態度大變?
事出反常必有妖,莫非是看穿了她在寶馬身上做的手腳?
張曦月不敢再想,冷汗漣漣沁濕了中衣,頭越埋越低,“嬪妾遵命。”
“有錯當罰。”沈濃綺緩緩轉身,轉向站在一旁的於淑韻,“淑嬪,你說,按照宮規,應當如何處罰才好?”
於淑韻也早早就在景陽宮外候著,可卻知禮很多,並未有僭越之態,雖也被那一鞭子唬了一跳, 但很快就鎮定了過來。
“皇後娘娘,貴妃雖言行不當,但也是因為憂心娘娘,情有可原……”
“不、不如,就罰她抄寫五遍宮規,以當懲誡?”
宮中嬪妃隻有三個,於淑韻向來不與其他兩個親昵,一時也不知這二人間起了什麼齟齬,說了個最保險的答案。
“好。那便抄寫五遍宮規。”
知於淑韻向來不是拜高踩低之輩,也沒指望她能說個重罰出來,沈濃綺應了。
沈濃綺斂了聲勢,款步向前,親自將張曦月扶了起來,溫言親厚道,
“貴妃,宮中規矩不可破,今日本宮這般說,也確實是為著你好。
實則是本宮今日墜馬,雖無外傷,但筋脈撕裂,頭疼不止,一時間估計理不了事,宮中就咱們三個人,本宮若是有恙,你位分最高,自然需要你頂上去。”
“你若是還是如此莽撞行事,怎能服眾?”
這打一個巴掌,又給一個甜棗的組合拳,忽然就將張曦月打懵了。
所以沈濃綺方才不過是提點她警醒些,不僅沒察覺到下毒之事,還要將協理六宮之事,交給她處理?!
這真是意外之喜!張曦月按捺不住眼中的歡喜,立馬欠身,“娘娘指點,嬪妾不敢不受,若能有娘娘用得著之處,嬪妾願效犬馬之勞。”
沈濃綺親昵地拍了拍她的手,“這幾日,太後正在寶華殿給先頭兩位皇子做法事,需抄寫兩百份《地藏菩薩本願經》,法事做完三天後再挑個吉時燒掉,用以祭奠。本宮這身子需要靜養,自是不能了,此事便隻能由你給本宮分憂了。”
“這事兒若是辦得好,太後定能對你刮目相看,屆時本宮手中這協理六宮的大權,也能移交得順其自然些。”
抄寫兩百份佛經的難度的確不小,可好在還有時間,緊趕慢趕總能趕在吉時前抄出來,更何況還有協理六宮的誘惑擺在眼前,哪兒不答應的道理?
“娘娘放心,此事就包在嬪妾身上。”張曦月忙不迭得應了下來,神情可用感激不儘來形容。
“行了,說了這麼會子話,本宮也乏了,你們退下吧。”
“這幾日本宮需要靜養,也不必來請安了。”
說罷,沈濃綺也不欲與二人再多說,轉身便朝跨景陽宮的宮門大步踏去,留下個英姿勃發的背影。
“嬪妾恭送皇後娘娘。”
送走了沈濃綺,張曦月一改方才的唯唯諾諾,在於淑韻麵前又抖起來了。
她扭過身子,朝身側的於淑韻,挑眉陰陽怪氣道,
“皇後娘娘方才的話雖重,可愛之深責之切,字裡行間中,無不是為我今後執掌大權鋪路。你倒也拎得清,並未落井下石。”
“我念你這份情,今後隻要你還是如此乖順,就算我掌權了,也不會虧待於你。”
張曦月端出副高高在上的模樣,話裡話外儘是施舍憐憫。
被皇後壓一頭,她再不忿也隻能忍下這口氣。
在於淑韻麵前,她卻是頤指氣使,半分情麵也不留。
畢竟在後宮三人中,沈濃綺乃衛國公府獨女,先帝親封的皇後,那是獨一份的尊貴。
而張曦月,是劉元基做藩王時,就有過救命之恩的“表妹”,劉元基待她自有份與眾不同的情誼。
一個有麵子,一個有裡子。
而於淑韻,她什麼也沒有。
既沒有顯赫家世,也沒有帝王溫情。
隻是個六品小官的庶女,僅因為身上擔了幾分才名,才在帝後大婚時,隨嫁了進了皇宮。
於淑韻也知道自己的處境,遇到這樣的情況,也從不爭鋒相對,隻低頭道,“嬪妾隻知安分守己,聽從號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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