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仇恨(2 / 2)

冷嫣在高處看著,他們趴在地上的模樣,像極了蟲子。

她以為自己這十年來受儘元神淩遲、神魂煎熬的痛,已沒有什麼痛是她不能忍受的,可直到今日,她才知道,世間另有一種彆樣的痛,是隻有血脈相連的人才能給她的。

對這些高高在上的仙人來說她是牲畜,對爹娘來說她也是牲畜,他們吃她的肉,飲她的血,寢她的皮,還要抽了她的骨頭來敲鑼打鼓。

郗子蘭補償了軀殼的爹娘,心滿意足,倦意上來,示意仙童打發他們出去。

這下她什麼也不欠那女子了。

她賜給他們的寶物,凡人看一眼便是十世修來的福氣,隨便拿出一件,買一百個凡人女孩兒的命都嫌多,何況還給了她親弟弟仙緣。

這若放在下界可是搶破頭的機緣。

郗子蘭一向是很大方的,付得起價錢的人總是大方的。

三個凡人走在石階上,三人的臉上都洋溢著喜色,連步子都比上山時輕快了許多。

男人得意忘形地拍了拍女人的駝背:“沒想到,你倒是給我生了個好女兒。”

女人抹了抹眼睛,點點頭:“我的好女兒,好嫣兒……”

後麵的話冷嫣再也聽不到了,她隨著回旋的北風漫無目的地飄著,飄著。

重玄九峰靈氣充溢,即便秋冬草木也不會枯萎凋零,青山蒼翠,流水不改,隻有風漸漸地冷下來,若不留意,甚至察覺不到四季偷偷變換,忽然有一天,青翠的群山間便飄起了雪。

太陽沉下去,暮山變成煙紫色,月亮升起來,雪飄落下來。

謝爻和郗子蘭在招搖宮的暖廬裡賞雪。

而冷嫣坐在一處無名的峰頂上,她想修煉,靈力隻運轉半個小周天便難以為繼,她停下來,忍著撕心裂肺的痛,想要提一口氣重新來過,可心訣念了一半,又斷了。

她又想起謝爻縱容地對郗子蘭說:“好,都依你。”

郗子蘭不知道,可他知道。

他知道她的爹娘曾經對她做過什麼,他見過她最狼狽的樣子,他親眼看見她像牲畜一樣被綁住四肢,無助地躺在汙泥裡痛哭。

是他伸出手,對她說:“師父帶你回家。”

是他把她從泥淖裡拉出來,也是他把她推進無底深淵。

那時候她痛哭流涕,現在她連哭一場也做不到。

半山腰有一群人在小聲說話,聲音隨著山風飄過來。

“也虧得瓊華仙子大度,要我說,何必對此一舉……”

“瓊華仙子心善,非但不計較,還善待那白眼狼的家人……”

“當初到底怎麼回事?”

“當年玄淵仙君去下界除妖,碰巧救了個小女娃,見她生得像瓊華仙子,這才收了她一個凡人當入室弟子。她憑著一張臉長得肖似仙子,占儘了我們重玄的便宜,一聽說仙子要回來,倒賭氣偷偷下山,誤入了迷穀,落得個屍骨無存……”

“明明是她鳩占鵲巢,倒像是彆人虧欠她的,真不識好歹!”

“何止!有玄淵仙尊這樣的師父,她心思還不放在修行上,多少神丹靈藥流水似地服下去,十年了還未學會引氣入體,連劍都不碰,成天就知道纏著仙尊……”

“聽說她還對仙尊生了那種心思……”

“就憑她?”

“就是,仙尊滿心隻有瓊華仙子,等了她兩百多年,真是癡心妄想……”

“出生低也罷了,還心術不正,本來還覺得她下場太淒慘,看來是咎由自取。”

“她勾搭仙尊不成,便去勾搭姬玉京……”

冷嫣本想離開,聽到小師兄的名諱,卻不由自主地留在原地。

又有一個弟子道:“姬玉京天縱奇才,我師父都說他的天資是幾百年才出一個的,沒想到竟昏了頭,與一個凡人女子私奔,最後死在迷穀……那屍體我見到了,被毒蟲啃得半邊臉都沒了,嘖……”

“那兩人當真是私奔?”

“對外自不會這麼說,隻說誤入迷穀,可想也知道,怎麼那麼巧,偏偏一個兩個大半夜的都去迷穀?”

冷嫣顫抖起來。

原來他們是這樣編造了她和小師兄的死因,又這樣處置了小師兄的屍身。

這些聲音有陌生的,也有熟悉的,有曾經對她笑臉相迎、關懷有加的師兄師姐,冷嫣無從分辨,也無意分辨。

他們汙蔑她,她可以無動於衷,可是小師兄呢?

她不但連累小師兄為她而死,還讓他背負了這樣的汙名。

那些人還在繼續。

“他那種世家公子哪裡見識過這種手段,且那女子還是有幾分姿色的,招架不住也不能怪他,葬送了大好前程,真是不值當……”

有人嗤笑了一聲:“他有什麼大好前程,彆看他平日拿著世家子的架子,拿鼻孔看人,你們可見過姬家有人來問候過他一聲?”

冷嫣認出那是謝汋座下大弟子崔羽鱗的聲音。

“他不是姬家家主唯一的嫡子麼?難道他身世有什麼問題?”有人問道。

崔羽鱗笑道:“他的身世倒是沒什麼問題,不過生辰的問題便大了。他與他父親是你死我亡的命格,若非礙於他母族窮桑氏的麵子,恐怕早就把他掐死在繈褓中了。”

他頓了頓道:“所以等他母親一死,便迫不及待地把他打發得遠遠的。”

先前那人恍然大悟:“難怪,我就說那種大世家怎麼會將那麼小的孩子送來。”

“那小子慘是慘,可也太囂張,上回我們隻是談論那凡人小丫頭兩句,他竟不知好歹向崔師兄揮劍……”

崔羽鱗冷笑道:“不識好歹,望他去一趟轉生台,能學個乖……”

冷嫣再也聽不下去,飛也似地逃離了那個山頭。

不知飄了多遠,直到神魂都麻木了,她終於停下來。

這是一處無名的山崖,她立在崖邊,望著緘默的群山。

哭不出來,喊不出來。

眼淚和哭喊,都關在她殘破的神魂裡,淬煉成了另一種東西。

是仇恨。

仇恨像一顆火種,在漫天飛雪中落下來,生了根。

風雪漸漸大了,寒風卷著雪片,把青山綠水抹成一片灰白。

她不覺得冷,反而感覺燙。

原來冷到極致是滾燙。

是仇恨在灼燒她的殘魂。

燒儘了也好,她想,若是燒不儘,她就化為一把業火,燒儘眼前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