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斯米除了一個“我們沒有承包這座山”的爛笑話以外,找不到其他適宜的話語用在當下。她悄悄握住芬頓的手,希望能夠以這種方式給予她一些力量。人的身影,在自然的造物麵前如此渺小,是其中的一部分,而伊恩不過是其中一片堅強的樹葉。
好在,沒過多久,她似乎就緩了過來。伊恩衝著下麵擺擺手,表示自己沒事。衝著睡在山崖上的陌生人露出一點兒友好的微笑,注意力重新回到山崖之上。她聽見風聲,聽見陌生人格格地笑聲,聽見那個陌生人用自己聽不懂的言語說著什麼,劇烈的爭吵忽然爆發在兩個陌生人之間,短頭發女人大聲嚷嚷著伊恩難以理解的陌生語言,狠狠推了陌生男人一下。
女人算得上強壯,若不是這樣,哪怕憑借著繩索也無法登上這座山。她有一雙深色的眼睛,一張唇角向下的嘴,一張棱角分明的臉。她朝著男人用陌生的言語極快爭辯著,隱隱約約夾雜著幾個伊恩能夠聽懂的詞彙。
“大衛”“榮譽”“陷害”,不適宜的爭執在不適宜的地方自然而然地發生。芬頓聽不見他們在說什麼,隻能夠從望遠鏡裡看見崖壁上渺小的人扭動著的軀體和一張一合的嘴唇。
而姐姐則繞去了彆處。隻是由於這場變故,原本計劃好的安全路線,被置換成更為險峻的那一條。刀鋒劈過一般的山堅硬的軀體卻能夠被最柔軟的雨水侵蝕,天空和大地是同胞的姐妹。規律的黑點布置在山崖上,詭譎的眼睛是人類無法理解的一部分,芬頓在其中看見閃爍的紅光。
那並非是古老的概念所投往人間的驚鴻一瞥,而是徹徹底底的人造產物,是炸藥。芬頓揉了揉眼睛,衝著艾斯米招手:“雪臉,你過來看看這是什麼?”
艾斯米把杯子放在一邊,接過望遠鏡,她隻需要一眼,就能分辨熟悉的結構。炸藥貼合在隱蔽的縫隙中,隱藏在頑強生長的草叢之中,是帶著惡意格格不入的闖入者。引線平衡在岌岌可危中。她向前遲疑了幾步,腳下的石子讓艾斯米回過神來。她扭過頭,她銀色眼睛的目光落在芬頓的臉上,她說:“報警。”
5
崖壁上的兩人已經扭打起來,他們踩在狹窄的岩壁上,依靠著繩索和地釘,咄咄逼人,誰都不願意後退一步。整座山似乎都在顫抖,女人的聲音帶著哭腔:“成為第一個爬上這座山的人,重要嗎,大衛?”
男人的回答沒有猶豫:“重要。”
女人又說,重要到讓你把我拉入這場漩渦,重要到讓你放棄競技精神,重要到讓你違背這裡數不清的法律法規,安裝那些我不知道怎麼偷運過來的炸彈,隻為了成為第一個能夠徒手攀上發髻岩的人?
怎麼能不重要呢?男人的臉扭曲到變形,第二名就是最後一名,隻要想到我可能是那籍籍無名中的一個,我就忌恨到瘋狂。
男人一手抓著繩索猛地向前撲,看上去就像是要拉伊恩一把一樣。脆弱的山體在他們毫不收斂的動作之下散亂起來。幾塊細碎的岩石的掉落成為崩解的前兆,女人去拉他,緊接著被推了一把,她的身體跟著安全繩在狹窄的落腳點上劇烈搖晃。她抬起頭,看向那個她甚至沒有記住名字的人。快走!她說,大衛想要——
緊接著,她就伴隨著一句難聽的辱罵被推下去。形容她的詞彙都是狼狽不堪的,女人重重撞在山崖上,她的安全繩讓她像是斷了骨架的風箏一樣掛在那裡,而男人則從口袋裡掏出一個□□。
“現在,”他說,“你得從上麵下來,否則我就會引爆這片山崖。”
“如果我的名字不能作為贏家記住,那麼我和你的名字將作為遇難者並排列在紀念碑上。”
她低下頭,看著男人那張陌生的臉,她的目光隻在他的臉上停留短短一瞬,緊接著就落在他的背後,山崖的縫隙、一朵頑強開放的不知名花朵、登山者曾經走過的淡到無法察覺的痕跡、波動的山體,以及那個似乎昏厥過去的女人。
她鬆開手,任憑自己的身體墜落,男人臉上的笑容還未綻放,就被重力和拳頭重重打在臉上。他踉蹌後退幾步,安全繩讓他的身體後仰,又讓他重新撞在了崖壁上。她一手拽住安全繩固定自己,一手去搶□□,陌生女人的身體隨著她的動作晃蕩,大樓中的阻尼,她幾乎要抓不住繩索。女人睜開眼睛,看見熟悉的大衛和陌生的臉以及他們正在爭奪的東西。
“大衛!”她說,心臟捶著胸腔,一下一下,從裡到外,她叫他的名字。每當一個人被呼喚為自己的名字的時候,良知總會從靈魂中滲出。男人看了她一眼,就扭過頭去,她想要活動自己好似已經不再身體上的軀體。
“現在收手還來得及,不要犯下更多的錯誤了。”
男人低頭,在憤怒的時候,人的眼睛會充血,他的詞語和野獸的嘶吼彆無二致,一塊石頭被踢了下去,砸中那個女人的頭。伊恩去按住男人的手,男人就仗著自己係著安全繩死活不顧一般借著慣性像擁她入懷那樣撞來。更多的石頭被踩下,伊恩試圖帶著女人躲避,男人來得太凶猛,以至於原本定在山崖之上的地釘都脫落掉。
狹窄的戰鬥隻發生在方寸之間、轉瞬之間,無關常人所以為的會發生在兩個人之間的任何的交錯。顧忌著女人,又顧忌著安全,她踉蹌後退,身體一時之間失去了平衡。下墜才剛剛開始就被人一把抱住,痛苦的悶哼傳入她的耳朵,她看見女人蒼白的臉。
“伊恩·克裡穆撒·蒂亞洛。”她用古怪的腔調叫自己的名字,那些飽含著元音的名字,陌生的口音,與一個陌生的人,“你是我們的驕傲。”
“你可以不是最好的,”她說,“不要讓大衛這樣的人把你踩在腳下。”
她說,這條登山繩承受不了兩個人的重量,倘若有一個人應該活下去,那個人就是你。
我聽說過你的名字,伊恩。我聽說過你的名字,在我仍舊未能夠了解你遙遠的家鄉,了解你神秘的語言之前,在我隻能夠依靠翻譯器在有限的網絡之中尋覓的時候,我就聽說了你的名字。也許信任和期待就這麼容易發生在女人和女人之間,我仍舊尋求著平衡,卻因為平衡而失去了我與大衛的平衡。
6
名叫作大衛的,氣急敗壞往下扔石頭,他使用一種卑劣的語言,用自己的母親來攻擊周圍的一切。可在伊恩測耳朵裡,那一切都是嗡嗡的的另一種無名的噪音,她連同一句話都甚至不想說。崩潰在突然之間來臨,手上忽然一輕,平衡的打破讓一切分崩離析。男人忽然痛哭起來。
我沒有想讓你死,他說,我沒有想讓你死。好似眼淚是海,能夠寬恕一切那樣。
引爆器就在這時被搶奪過來,緊接著,一陣突如其來的狂風幾乎讓她無法把自己的身體貼緊在大地之上。
天空好似被撕裂。扭曲的星流從中墜落,難以言喻的黑色之中,一切都太近太快。穿透雲層的不明物伴隨著劇烈的摩擦燃燒成令人幾乎無法睜開眼睛的閃光,隆隆的悶響從遙遠傳來。而穿透了大氣,以超過音速飛來的卡迪米亞洛軍事基地的戰鬥機伴隨著音爆,導彈鎖定隕石碎片,力求將損失降到最小,她們的數量太少。巨大的當量染紅整個天空。天外來物分崩離析,猛烈摩擦、狂熱燃燒。
遙遠的城市被籠罩在一片昏沉的霧氣中。而伴隨著氣流的是,崖壁上掛著的男人像風箏一般被吹起,而後重重地撞在崖壁上。他的尖叫伊恩一個分貝也聽不見,腹部被尖銳的石頭刺穿,鮮血是與伊恩如出一轍的紅。小幅度地顫抖著,咬緊牙關,人的哭泣與野獸的哀鳴並沒有什麼不同。
她扭過頭去,看了看妹妹,後者揮舞著雙手,她是一個灰色的點,渺小靜默、在一片斑駁的色彩中與一棵樹一朵花或者一塊石頭並沒有太大的區彆,她們一起長大,她小時候配過一副眼鏡,有一次下了雨,一粒臟汙飛濺起來,沾在鏡片的左下角。
妹妹的聲音伊恩一個字都聽不到,她看見筆直高大的落葉喬木,一條在渾濁的空氣中蜿蜒的窄路。浪潮湧現自遙遠的某處,像一個熱烈的擁抱。艾斯米則在接電話,也可能是在打電話,她來回踱步,咬著指甲,伊恩用女人留下來的繩子簡單給自己打了個結,把身體匍匐在涯壁上,氣浪貼著她的脊背。風在呼嘯,燒焦了氣味,現在她也變成了風箏。
她看見一顆朝著自己的方向飛來的流星,崎嶇的山崖是豺狼的牙齒,回過頭,看見妹妹被艾斯米從後腰抱著不讓靠近。她衝著芬頓揮揮手。後知後覺的疼痛,悶痛,一隻手抓在安全繩上,她摸了一下腹部,看見刺眼的紅。
一彎鮮血順著她的腹部流下,蔓延過她的手,接著是大腿,最後是小腿,一根扭曲褶皺的絲帶,一條烈日下燃燒的河。她甚至產生了一種,不期而遇的潮湧的迷茫的錯覺。
芬頓大聲呼喚她,三個孤立的音節,聯結在一起,成為一個短促而柔和的名字。
“I-O-N!”“ion!”“伊恩!”
她朝著掛在崖壁上的那個男人伸出手,她想起他的名字,他的名字在同伴的垂死之際還被念誦著。
“大衛,我來救你。”她這才在短暫的轉瞬用了眨眼般時間去看那陌生的麵孔,黑色短發黑色眼睛,一張被太陽曬得蠟黃的、發腮了的被塵土弄得狼狽不堪的臉。
他是一張全然陌生的臉,不熟悉的,非女性的。在過去的日子裡,這樣的麵孔在卡蒂米亞洛,以至於她去過的所有地方,都幾乎沒有見到過。
她伸出手,隻需要伸手就能抓住。在危難麵前,憐憫是衝垮一切的洪水。回敬她的,是大衛漆黑如眼的槍口。可以想象到火焰觸發火藥的那一刻從冷寂到熱烈的色彩,金屬與脂肪擦肩而過,或許並沒有那麼幸運。
她抬頭看見一顆綠色的星,從未見過的顏色,垂落好似一滴額頭的翡翠圖騰。無法逃避,隻能直麵,她忽然意識到她的憐惜本身用在了錯誤的對象身上,就像是蠻荒的動物食不知味地對著珍饈大快朵頤那樣。
隻有放棄自己,身為消防員的芬頓和艾斯米才能放下,回到她們的崗位中去,去救助更多的人。這是憐憫,是更大的良善——是,勇氣。
伊恩衝著芬頓和艾斯米的方向揮手,她扭過頭可以看見一鐮疾風,飄搖的煙霧朦朧在並不遙遠的地平線上,乘坐著通行車去往工作地點的人相互微笑,一個備受期待的孩子今天第一次背上書包。純白大理石堆砌而成的Lotadam中,一個發誓將自己一生都奉獻於此的Lotamadin正把一捧清水澆灌於灌木玫瑰上。
萬物喧囂,直至一切發生的前一秒。
按下□□,整個山崖都在她的眼前分崩離析。掛在崖壁上的安全繩脫落,身體不受控製下墜,天空越來越遠,她聞到硝煙、灰塵和火藥的味道,內心卻獲得一種解脫般的無畏和安寧。在巨大到難以想象的混沌與瘋狂之中,她想抓住那顆綠色的星,嬰兒在母親的懷中得享安寧。
萬物死寂。
噗通。
噗通。
噗通。
心臟卻仍在跳動。
陌生的言語古怪生硬回蕩在她的耳邊,大地在顫動中呢喃,而詩歌來自天空。
“——”
“智慧生命已鎖定——”
“來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