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入上清琉璃境的第一感覺並不是痛苦。
元神從滿身沉屙、隱痛不止的身體中超脫出來,所感知到的意識輕盈地像是沒有重量的一朵雲,一陣風,被琉璃境中的五行清氣包裹著,不知目的地漂浮。
隨後而來的才是痛感。
這是一種超出她認知的疼痛,不同於身體上的病痛折磨,若硬要形容,這種痛感似乎直接作用在靈魂上。
不知道位置,不知道深淺,時而如烈火焚燒,時而如寒冰刺骨。
她痛得連呼吸都需要抗住極大的痛苦,像是一條快死了的魚,缺氧的大腦一片白茫茫的。
幾乎是立刻,濯纓就用自己的意識包裹住了那枚發光的琉璃玉令,想要擊碎它,從這種避無可避的折磨中脫身。
但她也很快忍住了。
因為在這片折射著無數璀璨光華的琉璃境中,她似乎聽見了許多聲音從四麵八方傳來。
——荒海尊靈在上,今人族奸佞,禍亂朝綱,吾雖往矣,還望諸天尊靈庇佑荒海,令君上重開明目,明辨忠奸!
在琉璃境的深處,這些紛雜的聲音糾纏著,吵鬨著。
——赤水濯纓!你心思深重,嗜權重利,扶持君上也不過是為了實現你無法在母國實現的野心抱負,今日你殺我全族,我沈氏滿門都會在九幽之下,睜大眼等著看你身敗名裂的那天!
——奸臣!滿手血腥的奸臣!
——赤水濯纓壞事做儘,若蒼天有眼,就該讓她被千刀萬剮!
有人在罵她。
有很多,很多,很多的人,都在罵她。
每一道聲音,每一個字眼,都如附骨之疽鑽入她的身體,攪得血肉模糊。
她在琉璃中看到了自己雙手染血的身影,她茫然地回頭,像是在尋找著什麼。
——阿纓。
——阿纓,你一直是我最得力的少司命,但你卻不是一個能讓人放下所有戒備、像對待昭粹那樣對待你的女人。
——你我走到今日這般不死不休的地步,阿纓,你真的覺得錯的隻有我一個人嗎?
琉璃碎片中,那個人居高臨下的看著她。
語調輕柔,眼眸卻如海水一樣冰冷。
有那麼一瞬間,濯纓覺得自己的意識分裂成了兩個部分,其中一部分正冷靜而漠然地觀看著另一部分痛苦掙紮的模樣。
你要像上輩子那樣依附於人嗎?
你要永遠讓自己的生死被他人左右嗎?
如果不想,就必須得忍過去。
正想著,濯纓忽然覺得元神上的痛苦減弱了幾分。
更準確的說,痛苦並不是減弱,更不是消失,而是元神所感知到的痛覺並沒有停留太久便被抹平。
就如刀劍切過皮肉,剛一劃開,便很快愈合。
濯纓從未修煉過,不知道其他人是不是也會有這樣的經曆,但她發現,在這種愈合力的輔助下,她的忍耐極限又增長了幾分。
淨土琉璃,烈火淬煉,鍛元神如鍛刀。
若她能撐過這上清琉璃境,撐過這仙界日複一日的苦修,不知她是否也能被鍛造成一把,見血封喉的利刃,有朝一日,劍指荒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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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來,簡直是胡來。”
“平日裡訓那些孩子手段嚴厲就算了,畢竟他們都是仙人,經得起折騰,可這孩子凡人之身,體內有吞心蠱,還有從胎裡帶的霜毒,平日吹吹風都能大病一場的身體,你讓她進琉璃境?”
離演武台最近的學宮客舍內。
床榻上躺著元神還在上清琉璃境內的濯纓,炎君一邊給她引針注氣,維持她的體能,一邊冷著臉責問旁邊的封離神君。
學宮弟子們被攔在門外,不過裡麵並未設避音結界,所以眾人都聽得一清二楚。
“吞心蠱?”
有擅長醫術的學子摸了摸下巴。
“這不是名列十大巫蠱之四的蠱毒嗎?此蠱吞心而活,遊走於奇經八脈之間,就算你是絕世奇才,也能把經脈啃成廢物,還無影無形,尋常人根本難以覺察。”
“但霜毒又是怎麼回事?這東西怎麼會從娘胎裡帶出來?”
太子伏曜聽著這些話,眉頭不自覺地擰了起來。
“謝策玄。”
他突然出聲,轉頭看向躺在身後那顆千年梅樹上假寐的少年。
“她到底怎麼回事?”
少年長臂為枕,枝橫交錯間伸出一條裹著玄色戰靴的腿,正懶散地搭在另一條腿上,儀態閒適如在自家後花園小憩的貴公子。
“你問我?”
伏曜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唇角。
“她是你親自接回來的,你難道不清楚她的情況?”
其他人也滿臉好奇,等著謝策玄開口。
他卻避而不答,隻用輕佻散漫的語氣道:
“聽說昨日在講舍,人家剛一來,太子殿下就給了個下馬威,在演武台,也是幾番冷嘲熱諷……”
這話戳到了伏曜的心坎上,令他目光閃爍了一下。
“說不定這位濯纓公主如今還沒出琉璃境,都是被太子殿下這番話激將,想爭一口氣,不讓太子殿下輕看。”
謝策玄嘖了一聲,尾音似笑非笑的拉長。
“欺負一個質子,太子殿下真是好大的威風啊。”
伏曜:“……”
周圍無聲的譴責目光越來越多了。
“謝策玄,彆在那兒說風涼話,我就不信你接回赤水濯纓那天你沒做過什麼,她害你丟過麵子還受了責罰,你會那麼好心放過她?”
謝策玄盯著他瞧了一會兒,唇角微翹。
“對赤水濯纓和我這麼感興趣?”
伏曜皺著眉:“你以為我跟你這種一天能犯十條仙規的人一樣無聊?身為天宮太子,排除天宮隱患,徹查人族質子,乃職責所在。”
“好啊。”
謝策玄長腿一伸,支著身子坐起。
“你幫我做一件事,我便把我知道的有關赤水濯纓的事告訴你——你敢聽嗎?”
男人就是這樣。
他若說“你想聽嗎”,伏曜隻會冷笑,但他說的是“敢聽嗎”。
伏曜沒什麼懸念地咬了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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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頭的濯纓還在琉璃境裡忍耐宛若淩遲的淬煉。
琉璃境內的風霜刀割,烈火寒冰沒有一刻停止,濯纓中途有好幾次都想著算了,不玩了,她今天就非得爭這口氣嗎。
但她又發現了一件事。
她元神的愈合速度,竟然在微妙的提升。
雖然這個微妙程度幾乎難以察覺,但隨著她在琉璃境中待的時間越長,她能感覺到痛感的平複速度越來越快。
這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
她很清楚的知道這不是任何法術修為,但僅僅是元神出竅,暫時脫離病痛折磨,隻純粹對琉璃境對抗,與自己對抗,也能讓她感覺無比振奮。
如果這樣繼續淬煉下去,能做到在痛感產生的同時就消除痛覺嗎?
再大膽些,是否能直接與琉璃境的力量相抗,讓元神分毫不損?
離開了上清琉璃境,這種奇妙的力量又能做到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