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一月,地下一年。
回到冀城端王府的仲銜青,過了今年春日,剛好滿十二歲。
那日與濯纓在雁絕山相遇之後,她便按照濯纓的囑托,回家將神仙托夢之說原原本本告知了林銜青。
林家人又驚又疑。
但他們確實從沒跟銜青提過雨廟產子之事,再仔細看看銜青這張與林家人半點不像的臉,林家夫婦左思右想,信了八九分,帶著銜青到了端王府中認親。
幾乎不需要查驗什麼,銜青那張與端王八分相似的眉眼,便已能證明兩人間不可否認的血緣關係。
五歲的小姑娘仰著頭,孺慕地望著這個與自己生得極像的父親。
他高大俊朗,氣度非凡,比她想象中的父親還要更完美。
但金尊玉貴的端王隻是蹙著眉頭瞧著這個女兒。
好像她的出現不是一件喜事,而是給這個家帶來了一個天大的麻煩。
“鶯鶯自幼長在端王府,府中上下對她感情頗深,若是讓她知道自己不是本王親生,必定傷心,你便以外室庶出的身份入族譜,不可將真實身份告知鶯鶯和你母親,明白嗎?”
滿心雀躍踏入端王府的銜青,此時終於懵懵懂懂理解了仙女姐姐的話。
原來真的不是所有父母,都會喜歡自己的孩子。
銜青輕輕點頭答應了下來。
在端王府的日子過得沒有想象中那麼好,但也不差,至少頓頓有肉,冬暖夏涼。
她還每日都給雁絕山的仙女姐姐上一炷香——仙女姐姐說,上香心誠則靈,沒有神像也沒關係。
唯一不好的就是,跟她抱錯的嫡姐似乎對她很有敵意。
仲鶯鶯完全不能接受,這個突然闖入她生活的庶妹。
她的父親是大雍朝權勢滔天的異姓王,母親是世家名門之女,她生來就是金枝玉葉的小郡主,應是和父親最像的女兒。
但這個庶妹卻繼承了父親所有的優點。
模樣神似不說,還從小身體康健,喜歡舞刀弄槍,哪怕無人教授,她偷偷在一旁跟著幾位王府世子學,也學得極快。
以至於在仲鶯鶯與仲銜青兩人十二歲生辰的當日。
端王給仲鶯鶯的,是貴重有餘,心意不足的珠釵首飾,而給仲銜青的,卻是一柄他自己珍藏的寶劍。
仲鶯鶯生出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危機感。
“……神女無需哭泣。”
夜深人靜,端王府後宅,昭粹以及兩名荒海仙族無聲無息地出現在了仲鶯鶯的床榻邊。
哭紅了眼的仲鶯鶯從被窩裡探出頭來。
“你、你是何人?怎麼會出現在我的房間裡?”
昭粹笑道:“我是誰並不重要,神女隻需知道你是誰。”
仲鶯鶯一臉茫然。
“你是仙界須彌仙境的神女鶯楚,因犯了點小錯被罰下凡曆劫,但你身份尊貴,你的叔叔便派我來人間界助你渡劫。”
仲鶯鶯試探問:“渡劫?什麼是渡劫?”
“神女為何事而煩惱?”
她想了想,將仲銜青的事全盤托出,最後拉著昭粹的衣袖道:
“你真的是天上派來幫助我的仙人嗎?那你能不能幫我殺了仲銜青,讓她永永遠遠都不能再來搶我的爹爹。”
十二歲的小姑娘模樣稚氣天真,但說出這番話時,臉上卻有一種天真嬌氣的殘忍。
昭粹沉默了一下,道:
“她可是神女你的妹妹。”
“誰讓她要同我搶爹爹的!誰要她來我家的!”
仲鶯鶯委屈極了。
在仲銜青來之前,她是王府最受寵的小郡主,除了兩個哥哥以外,爹爹陪她玩的時間最多。
可現在,爹爹的關注和寵愛都要分給她一半,她憑什麼!她隻是一個外室生的庶女而已!
她生來尊貴,為什麼要和一個卑賤的庶女分東西?
昭粹不知想到了什麼,忽而間有些恍惚。
似乎是年幼時,母親將打算去找姐姐玩的她拽回宮中,一遍一遍在她耳邊道:
——聽好了昭兒,你們從出生開始,從她那個不知好歹的母親差一點就當上了皇後開始,就注定了是對手,是死敵!你怎能和她做姐妹!
——女子這一生,就是要與人爭寵愛,爭尊卑,你不爭,便要被人踩到泥地裡去!
——她與你交好,就是想同你爭!你要與她交換,去過她那樣吃不飽穿不暖的日子嗎!
“……你說得對。”
良久,昭粹淺淺的露出一點笑意,像是在肯定她,又像是在肯定自己。
“她為卑,你為尊,她為你讓路,本就理所應當。”
昭粹深吸了一口氣,握著她的手道:
“過些時日,你父親生辰,我會替你準備一個最好的生辰禮物,一定能讓你得到你父親的寵愛。”
仲鶯鶯的臉上頓時綻開一個明媚純真的笑容。
離開仲鶯鶯的房間後,昭粹一行人正路過王府內的演武場。
月明星稀,演武場早已無人,一個模樣秀麗的小姑娘卻在練她新得的劍。
昭粹的視線挪在了演武場一側的荷花池內。
如果這個小女孩死了,神女鶯楚的麻煩也迎刃而解。
重明神尊不會再給她施加壓力,她可以安安心心地待在少君身邊,不必涉足這些危險而複雜的謀算。
隻要她死了,所有人都能解脫。
昭粹身旁的兩名荒海仙族的侍衛都沒反應過來,就見她手持玉清扇,輕輕一揮,便掀起一陣足矣將一個十二歲的小姑娘掀翻的狂風。
嘩啦——
荷花池泛起漣漪陣陣。
那孩子顯然不會水,落進去掙紮了一會兒,水麵便重歸平靜。
這是昭粹兩世加起來頭一次下殺手。
她按住胸口狂跳的心臟,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上去平靜幾分:
“走吧。”
兩名荒海仙族麵麵相覷。
“公主動用仙族法器殺了仲銜青,若天道論起孽力……”
“我都不怕,你們怕什麼。”
不過就是再受點內傷而已,她是替須彌仙境辦事,若是受傷,他們自然會送來療傷聖品,就如這把玉清扇一樣。
而且這一次之後,她就再也不必做這些事了。
端王府上空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之中。
而荷花池內,卻傳來了第二聲落水的動靜。
“咳咳咳——!”
被濯纓撈出來的小姑娘嗆得臉色蒼白,好一會兒才得以順暢地大口呼吸。
待她看清救她之人的麵容後,落湯雞似的小姑娘眨眨眼,頓時抱著濯纓的腰嚎啕大哭了起來。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遇到危險的時候仙女姐姐一定會來救我的咳咳咳咳……”
哭聲喊到一半便化作了嗆咳聲。
累極了的濯纓勉強抬起手,拍了拍她的背脊:
“彆說話。”
看著小姑娘可憐巴巴往外吐水的樣子,濯纓心有餘悸地歎了口氣。
還好仲銜青呼喚得及時,她又剛巧準備下界。
否則,她好不容易找到的、幫她賺功德值的工具人,就要被一口破池子淹死了。
水裡掙紮一番,兩人都形容狼狽,互相攙扶著回到房間。
“——您是說,今晚的事,跟我姐姐有關係?”
拿著帕子給濯纓擦頭發的小姑娘有些疑惑。
“可是,我練劍的時候,四周並沒有人……”
“這世間,並不隻吾一個神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