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方才夢境中,她艱難舞動的那根樹枝;
想起許多年前,弟子向他稟報:“上君,西境邊防大破,十萬魔獸入境,圍攻合歡宮,少主花向晚領弟子苦守宮門一月,至金丹碎儘,劍折旗斷,方得援軍。合歡宮精銳於此戰近乎全滅,其他宗門對其虎視眈眈,天劍宗可需過問?”時,他淡然回應那一句:“西境援軍已至,後續皆為內鬥,與我們無關,不必過問。”
他呼吸急促起來,覺得有什麼狠狠劃在心上。
她喪師喪友,她金丹半碎,她被一群宵小欺辱不得不遠赴千裡,低聲下氣向他人求親。
可哪怕這時候,她都不肯和他有半點聯係,不肯承認一句,她就是當年的人。
她說她從不用劍,她說她不曾來過雲萊,她騙他所有的一切都是因為惑心印,她甚至還打算和他師門其他人結親,哄著他說那句:“我祝花少主與沈道君夫妻恩愛,白頭偕老”……
她說她忘了,她喜歡過許多人,她已不喜歡他……
怎麼可能是她?
怎麼可以是她?
他呼吸漸漸急促,因為胸腔處的劇痛忍不住微微佝僂,旁邊昆虛子察覺不對,一把扶住他:“長寂,怎麼了?!”
“師叔……幫我一個忙。”
“什麼?”
昆虛子不明白,這種情況他還要做什麼。
謝長寂沒說話,他仿佛什麼都顧忌不了,什麼都看不見,神色渙散,沙啞出聲:“合歡宮還有誰留在宗內?”
“靈北,”昆虛子茫然,“怎麼了?”
“我要見他。”
他死死抓住昆虛子,抬起頭來,通紅的眼裡帶了幾分祈求:“師叔,讓我見他。”
*** ***
夜裡有些冷,烏雲聚在高處,似乎會有一場小雨。
可這並不影響靈北的興致,他同江憶然對過明日婚禮細節後,正高高興興往客院走。
剛走到半路,他就聽到一聲呼喚:“靈左使?”
靈北聞言回頭,就見昆虛子站在不遠處,手持拂塵,笑意盈盈看著他。
靈北愣了愣,隨後趕緊行禮:“昆長老。”
“叨擾靈左使,”昆虛子笑了笑,從暗處走出來,“我有點事兒,想請你幫個忙。”
聽到這話,靈北心中打了個轉。
昆虛子與他地位懸殊,能有什麼忙要越過花向晚直接找他?
他遲疑著開口:“不知昆長老需要晚輩做什麼?”
“沒什麼大事,就是明日就要成婚,宗內想再了解一下花少主,想請靈左使去聊聊。”
“如此。”靈北心上一凜,笑了笑,“那容晚輩同少主稟報一聲,畢竟事關少主……”
“一點小事,”話沒說完,昆虛子便抬手搭在了靈北肩頭,靈北瞬間覺得周身都動彈不得,他僵在原地,聽靈虛子和善開口,“不必勞煩花少主了。”
說著,昆虛子提著靈北縱身起落,沒一會兒就到了一個房間,開門把靈北扔了進去。
“問什麼答什麼就是,”昆虛子笑了笑,“彆緊張。”
靈北滾落到地上,緩了片刻,便覺得身上柔軟下來,又能動彈。
他撐著自己起身,看了一眼周邊。
這是一個極其普通的客房,中間放了個屏風,屏風後燈火通明,旁邊門窗緊閉,周邊都設了結界,昆虛子守在外麵,他想逃走,難入登天。
他站起身來,想去尋找出路,然而剛一動彈,他就聽見了聲音。
他轉過頭,便見屏風之上出現一個人影,那人生得高瘦,頭戴玉冠,不知怎麼進的房屋,緩緩走向屏風中間。
隨著他入屋,威壓鋪天蓋地而來,靈北身體根本不受控製,“撲通”一下就跪了下去。
這是強者對弱者的絕對征服,靈北已是元嬰期以上,僅憑威壓就能做到這種地步,必須要化神……不!至少渡劫!至少要渡劫才能做到!
渡劫期的強者,這當世能有幾人?
靈北跪在地上,冷汗涔涔。
對方緩慢落座,隔著屏風凝望著他。
“晚輩……晚輩靈北……見過……見過前輩……”
靈北一句話說得極為艱難,開口之後,才開始慢慢適應這種程度的威壓。
對方沒說話,他似乎是在想著什麼。
靈北也不敢出聲,跪在地上拚命思考著對方的來意。
兩相僵持之間,一隻藍色蝴蝶穿過屏風,翩飛而來,停落在靈北眼前。
“這是你合歡宮獨有的法術?”
對方出聲,靈北有些掂量不清對方意圖,顫抖著聲開口:“是。”
“每個弟子都會使用此術?”
靈北不敢出聲,想著到底要如何撒謊。
隻是他還沒開口,就聽對方出聲警告:“有些問題答案我知道,你若撒謊,我會直接搜神。”
這話讓靈北臉色沉下來,屏風後的人又補了一句:“我隻是想知道一點事,不會傷害合歡宮的人。”
靈北沒說話,咬牙神色幾轉,屏風後的人似乎失去耐心,平靜開口:“說話。”
音落那一瞬,便有威壓當頭而下,靈北感覺仿佛有千金壓在脖頸,他支撐不住,一個踉蹌,趕緊用手撐住身子,急急出聲:“此乃秘術,僅有宮主和少宮主會此術。”
聽到這話,屏風後的人沉默,靈北心中忐忑,努力克製著微亂的呼吸。
過了好久,對方重新開口,語氣聽不出喜怒。
“你今年幾歲?”
“二百三十有餘。”
“在合歡宮待了多久?”
“從出生至今。”
“花向晚可離開過西境?”
“未曾聽說。”
“上清元年,花向晚在哪裡?”
“不……不知道。”
“什麼叫不知道?”
“那時候少主在外雲遊……”
“她何時回的合歡宮?”
“合歡宮被圍困前半個月……”
“上清三年,十一月。”
對方確定了日期。
靈北驚疑不定,這些消息都不重要,他不明白對方問這些做什麼。
而對方喃喃出這個時間後,便安靜下去。
上清元年,晚晚出現在雲萊。
上清三年十月中旬,死生之界大破,晚晚以死封印魊靈。
十一月,花向晚回到合歡宮。
十一月中,合歡宮被困,苦守一月,方得援軍。
屏風後的人似是在控製情緒,過了一會兒,他再次開口:“鎖魂燈是合歡宮的東西?”
“是……”
“為花向晚所有?”
這個問題靈北不敢回答,而對方見他沉默,便肯定:“為花向晚所有。”
“這位前輩,”靈北聽到這些,大概明白對方是衝著什麼過來,他抬起頭,頗為激動,“鎖魂燈的確為我家少主所有,可如今我家少主已經無法操控鎖魂燈,如果您打的是解開魊靈的主意,就不必多問了。”
“為何無法操控?”
“因為,”靈北深吸一口氣,“少主的血,早就不是自己的了。靈器與主人血脈相連,少主連血都不是自己的,何談操控?”
“她的血……”屏風後的人聲音有些抖,“為何不是自己的?”
“合歡宮當年被魔獸圍困一戰,”靈北破罐子破摔,說的有些艱難,“少主不僅金丹半碎,筋脈儘斷,還身中上百種劇毒,為了保命,隻能去血池重新換血,十年一次,如此往複兩百年。如今……除了心頭精血,她身上,沒有一滴血是自己的。”
“所以,”屏風後那人,聲音帶啞,“她握不起劍了。”
“是。”
靈北眼眶微紅:“我家少主當年,天資卓絕,於劍道一途前程無量,是當年西境最頂尖的劍修之一。上清三年一戰後,少主的筋脈花了十年修補縫合,期初連筷子都握不住,後來她成為法修,說沒有什麼不甘心,可我好幾次在後院都看見少主試著練劍,但她拿劍的手一直在抖,她根本做不到。”
“本命劍呢?”
如果本命劍在,就算不能握劍,也好一些。
“她身體中血脈儘換,”靈北壓抑著情緒,“靈器不識得她,本命劍自然也不識得。”
本命劍都不認識的一個人……
更何況是他?
謝長寂坐在屏風後,輕輕閉上眼睛。
“那這兩百年……”他疲憊出聲,“她都不曾想過,來天劍宗求援?”
“前輩說笑,”靈北苦笑,“合歡宮與天劍宗非親非故,為何會出手幫忙?此番若非走投無路,合歡宮也不會貿然造訪天劍宗。”
非親非故……
聽到這話,謝長寂忍不住想笑。
拜堂成親,雙修結契,生死相諾,最後隻是——非親非故?
靈北說完這些,自知失言,他跪在地上,侯了一會兒,恭敬跪叩在地上:“前輩,鎖魂燈與我家少主真的已經沒什麼關係,若前輩是為魊靈而來,還請高抬貴手,放過我家少主。”
屏風後的人不說話。
好久,他才出聲:“我不是為魊靈而來。”
靈北愣愣抬頭,就看他站起身,往外走出去:“我是為她。”
說著,他如來時一樣,緩緩走了出去。
這一次靈北終於看清,這個人竟然是直接穿過了牆壁走了出去。
靈體!
靈北終於反應過來,那個屏風後麵的,根本不是本人,對方隻是來了個靈體,威壓就能強大至此!
這豈止是渡劫?怕是早已接近天道,渡劫大圓滿才能有的能力!
而這世上渡劫大圓滿有幾個人?
難道不是隻有那位……
靈北愣愣看著對方離開的地方,腦海中浮現出一個名字。
清衡上君,謝長寂。
“靈北,今夜之事,不必記得。”
對方開口,每一個字都化作符文飄入房中,徑直竄入了靈北腦海。
靈北腦中瞬間一空,閉上眼直接倒在了旁邊。
而青年走出房間,站在長廊之上。
旁邊昆虛子見他出來,趕緊迎上來。
“問完了趕緊回去吧,你這個情況出死生之界容易出事,就算是靈體,沒有死生之界陣法壓製,你心智也容易迷失。”
“我還要去找她。”
謝長寂聲音很低,他轉過身,朝著長廊往前。
昆虛子愣了愣,追著上去:“你要找誰?花向晚?她現在在山下,你靈體去不了這麼遠!”
謝長寂不回聲,徑直往前,昆虛子衝到前方,抬手用法陣攔在他身前:“長寂你到底在做什麼?!你瘋了?!”
“師叔,送靈北客房,到死生之界等我。”
謝長寂沒聽他的勸告,低著頭穿過法陣,走出長廊。
天下下起連綿小雨,他走在雨裡,聲音很低,不知是說給自己聽,還是彆人。
“既然當真是她,既然她活著,那我——”
“總得要個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