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裝神弄鬼。”陸雲昭沒好氣地咕噥一句。
謝衿朝也不惱,而是好言道:“吃完早飯我們就出發吧。”
“就我們兩個人?”
“嗯,就我們兩個人。”
陸雲昭隻覺兩眼一黑,差點背過氣去,“不帶丫鬟隨從?到時候誰服侍我?”
真不是陸雲昭嬌氣,她是個病秧子,又自小過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日子,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猛地出一次門還什麼都不帶,這跟要她命有什麼區彆。
聽到陸雲昭這麼說,謝衿朝挑眉,嘴角勾起一絲不懷好意的微笑,“本將軍倒是不介意伺候你。”
“停,打住,我無需你伺候,我去便是了。”天知道謝衿朝說的“伺候”打著什麼壞主意。
出發了,他們走過田埂穿過林間小道,陸雲昭幾時吃過這種苦,再加上女子衣飾飄逸,一路上被樹枝掛了好多次,忍不住抱怨:“這是什麼鬼地方。”
看著陸雲昭難得吃癟的樣子,謝衿朝也不藏著笑意,放聲大笑。
“你還笑,要不是你非拉著我來我至於出這般醜態。”
等謝衿朝笑夠了才說:“小丫頭片子,你也知道自己醜態百出啊。”
“謝衿朝!”陸雲昭氣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我要歇一會再走。”
陸雲昭一副耍無賴的架勢,謝衿朝無奈,走近她蹲下撫上她的臉頰。
“你又來,有完沒完。”陸雲昭歪過頭。
可這次陸雲昭誤會了,謝衿朝隻是拿掉了她發間掉落的樹葉,然後輕聲說:“以後,彆再喊我全名,我怕我會忍不住親你。”
陸雲昭瞬間瞪大雙眼,連忙往旁邊挪拉開距離。
察覺到陸雲昭的動作,謝衿自覺坐在另一端,把玩著手中枯葉。
靠著粗壯的樹乾,聽著翻湧的綠浪,陸雲昭合上眼竟真的睡著了。
眼見陸雲昭睡著了,謝衿朝笑著搖搖頭,扔掉手中樹葉,解下外袍蓋在陸雲昭身上。
安然睡去的陸雲昭眉宇舒展,少了趾高氣昂的戾氣,柔和了不少,像豎起尖刺的刺蝟露出了柔軟的肚皮,謝衿朝伸出手如願摸到陸雲昭的臉,笑了。
天漸漸沉了,再不走就來不及在天黑前趕到,可看陸雲昭無半分要醒的跡象,謝衿朝又不忍心叫醒她,左思右想之下決定抱著陸雲昭繼續趕路。
其實陸雲昭早醒了,一直在裝睡,有人抱著她總比自己走路強,何樂而不為。
不知過了多久,陸雲昭終於舍得醒了,發現自己身處一間竹屋,“這是哪兒?”
倚著門框的謝衿朝回頭,“醒了?這裡是我師父的住處,不過他老人家這會不在,應該是出門釣魚了。”
正說著,一位老者頭戴鬥笠披著蓑衣杵著竹杖肩上還背著一個竹簍朝竹舍走來。
謝衿朝上前作揖乖巧地喊老者師父,卻挨了老者一棍,“臭小子,無事不登三寶殿,平時不來看我,一有事倒想起我來了。”
“師父,你打人這手勁可一點不顯老啊。”謝衿朝搓了搓被打的胳膊,“我們所來為何,師父想必已了然於胸了,不愧是師父。”
“老夫不知,老父今日隻想吃魚,你要是能把這鰣魚做好,老夫就考慮考慮知或不知。”把竹簍丟給謝衿朝,裡麵躺著一條活蹦亂跳的魚。
“君子遠庖廚,師父你這不是為難我。”
“是又如何?”
“師父你……”
“我來做。”聽了半晌的陸雲昭忽地開口,謝衿朝和他師父同時轉頭看向陸雲昭。
拎過魚簍,陸雲昭問:“老先生,請問廚房在何處?”
老者給她指了個方向,陸雲昭就進廚房忙活起來,謝衿朝跑去打下手。
陸雲昭手起刀落剖開魚肚,然後仔細挑起了魚刺,鰣魚味美,多刺卻惱人,所以要把鰣魚做好就少不了剔除魚刺。
幫忙生火的謝衿朝笑道:“以前怎麼沒見你下過廚?”
“你不知道的事還多著呢,”陸雲昭挑出最後一根細刺,“火生好了嗎?”
湊近謝衿朝蹲下一看,灶裡全是濃重的黑煙,哪有火星子的影子,陸雲昭重新點了火引丟進灶肚,正要吹口氣讓灶燃得旺一點,謝衿朝卻說他來,猛一吹氣,灶裡的煙灰全冒了出來,敷了兩人一臉。
兩人視線相對,看見對方狼狽的樣子,都報之一笑。
“小花貓。”
“你不也是。好了,快幫忙,不然晚上你彆吃飯了。”
火升起來後就方便不少,陸雲昭上鍋蒸魚,又順便炒了幾個開味小菜。
擺上桌,色香味俱全的菜肴令人食指大動。
“老先生,請。”斟了一杯酒遞給老者,做飯的間隙陸雲昭吩咐謝衿朝打了壺酒回來,正中老者下懷。
老者吃著菜,敲了三下碗,說了句看似不著調的話:“看來今年無碩鼠,尋常人家菜肴亦可如此豐富。”
陸雲昭頓了一下若有所思,望向謝衿朝,這家夥隻顧著大快朵頤,壓根指望不上。
酒足飯飽後,杯盤狼藉是謝衿朝收拾的,他說飯是陸雲昭做的已經累著她了,說什麼也不讓陸雲昭洗碗。
夜深了,謝衿朝和他師父一屋,陸雲單獨一間。
窗外蟲鳴織夢,偶有幾叫悠長的鳥鳴,陸雲昭沒有睡,靜坐到子時三刻,拉開門,老者已在庭院等她了。
“老先生。”陸雲昭躬身作揖。
“快免去這些俗禮,我不過是個釣魚翁,受不得這般大禮。”
“能教出謝衿朝這樣的青年才俊,老先生也絕非等閒之輩。”
老者笑了,“姑娘,你是個聰明人,悟性也高,飯桌上聽進那句話的隻有你,但老夫忠勸姑娘一句在文不在武,宜野不宜朝。”
老者又說:“那臭小子來是問和你的姻緣,他求的是兒女情長,你求的卻是黎民百姓,我的話謝衿朝是不懂的,我乾脆全與你說了。”
說完老者拿起一塊厚鐵,厚鐵在老者的手裡卻折斷成兩截,隨後拿出一個盛了半盆水的水盆和一把剪刀,“可否借姑娘一縷青絲?”
陸雲昭接過剪刀剪了一縷頭發,發絲在老人手中纏上一枚玉環放進水盆裡,水盆是斜立的,掛著玉環的那頭浸在水裡,另一端的發絲隨風飄揚。
“話已至此,如何抉擇全憑姑娘。”
陸雲昭回房後,徹夜未眠。
次日,他們拜彆老者,踏上歸途,一路上不論謝衿朝怎樣耍寶,陸雲昭始終不苟言笑。
謝衿朝送彆陸雲昭,看陸雲昭進了門才安心離開。
當晚,陸雲昭就被請了家法,一向溫和疼愛她的父親將她的後背抽得皮開肉綻,母親在一旁哭昏過去,陸雲昭死咬著牙不認錯。陸丞相也無法,甩下鞭子禁了她的足,說她幾時認錯幾時便可出祠堂。
陸雲昭是個倔性子,認準的死理八頭牛都拉不回頭。
再過幾日就是花朝節了,她的生辰,可她隻能待在冰冷的祠堂抄寫佛經,陸丞相鐵了心要讓陸雲昭認識到錯的地方,永不再犯。
沉寂的街道活了過來,綴滿了人間的星辰,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
震天響的鞭炮劈裡啪啦,夾雜著喜悅的歡笑聲,隻是這份熱鬨與陸雲昭無關。
陸雲昭停在窗前,暗自神傷,一個身影驀地出現在窗上,食指豎在陸雲昭差點要尖叫的唇上,陸雲昭看清來人,是謝衿朝。
“你怎麼來了?”
“來帶你出去玩。”謝衿朝從發髻上取下一根鐵絲鑽鎖眼,隻聽見哢嗒一聲鎖開了,“我們走吧。”
陸雲昭鬼使神差地沒有拒絕而是聽了謝衿朝的話,一起走了出去。
陸雲昭不會輕功,謝衿朝蹲下讓陸雲昭上他背,陸雲昭覺得不妥遲遲不肯,“大小姐,快點吧,煙火大會馬上就開始了,你不想看嗎?”
不再猶豫,跳上謝衿朝的背,謝衿朝背著陸雲昭飛上圍牆,在屋頂瓦舍上如履平地。
他帶陸雲昭去了長京最高的攀月樓,“好了,可以下來了。”
又從懷裡掏出捂熱的綠豆糕,“生辰快樂,小丫頭片子。”
明明沒起風,心湖泛起了圈圈漣漪。
來得早不如來得巧,煙火大會開始了。成百上千點燃的煙火飛上暗空綻開燦爛,美得耀眼,美得奪目。
謝衿朝他們一邊吃綠豆糕一邊看煙花盛開,綠豆糕隻剩一塊時,兩手相觸,他們轉頭,眸中倒映的都是對方,手比腦子先行動,握住了陸雲昭的手。
換先前,陸雲昭早就抽回手,可是她的手此刻突然有千斤重動都動不了,輕輕回握了謝衿朝的手。
煙花燃燒天空像是一場盛大的祝福,照亮了有情人相握的手。
生辰一過,陸雲昭到了及笄之年,謝家便來上門提親了。那陣仗鑼鼓喧天,鞭炮齊鳴。
因兩家早有定親,婚事自然是順理成章,可還沒等謝陸兩家長輩商量好婚期,北厥來犯,打亂了一切。
謝家隻得領旨出征,臨行前,身披銳甲的謝衿朝深深望著陸雲昭,“小丫頭片子,你不會趁我不在跑了吧。”
“不跑,等你回來娶我。”
謝衿朝怔住了:“當真?”
“我們第三個賭約,我賭你活著回來八抬大轎抬我過謝家的門。”
情難自抑,謝衿朝蜻蜓點水般吻了一下陸雲昭的唇,“本將軍接下這賭約了。”
翻身上馬,“等我凱旋歸來!”
謝衿朝在外征戰,陸雲昭在家繡著她的婚服,她的暗探來報這次朝廷聯合突厥要讓謝家軍全軍覆沒,收回兵權。
陸雲昭心下一驚,針刺破了手指,指尖的血珠洇染了火紅的婚服。
“你繼續留在宮中打探,一有消息便來稟告。”暗衛走後,陸雲昭又吩咐道:“備馬。”
“你想去哪!”陸丞相喝道。
“父親……”話還沒說就被陸父掌摑,指印清晰地印在陸雲昭白淨的臉上。
“我早就說朝堂上的事你不許插手,你這是把我的話當耳旁風了!”
陸雲昭雙膝跪在地上,答道:“女兒沒有。”
上次陸父罰她正是發覺她的手伸到了朝堂之上。
“那你就答應我不能去北疆。”
“不,父親,我一定要去。”陸雲昭堅決道。
“你走出這個門你就不再是我女兒。”
“父親,這……”
“我意已決,無需多言。”
陸雲昭站起身,一步一步堅定地朝外走去,她一定要去,去救北疆的戰士,她不能不去,謝衿朝還在那。
一路上跑死了五匹馬,陸雲昭終於在三天內趕到,此時北疆已是生靈塗炭,民不聊生。
找了一圈,傷員裡謝衿朝不在,陸雲昭鬆了一口氣,那謝衿朝會在……戰場!
問了路,陸雲昭拚儘全力跑到戰場。
滿天黃沙,硝煙彌漫中,一襲白衣的陸雲昭尤為紮眼,眼神對上謝衿朝時他顯然很意外,讓陸雲昭快跑。
陸雲昭非但沒跑,注意到沒有戰鼓聲,拿起鼓槌替謝家軍擂起了戰鼓。
聽到鼓聲,將士們血都沸騰了,殺敵更加英勇。
突厥也察覺到將士們的變化,命弓箭手準備,一隻穿雲箭射穿了陸雲昭的心臟。
她仍然沒有停下。
第二隻箭,第三隻箭……
鮮血染紅了她的白衫,她撐不住了往後倒去。
“雲昭!”
謝衿朝撕心裂肺的喊聲。
抱著她,“你來乾嘛,不是讓好好等著等我去娶你的嗎?”
陸雲昭勉強扯出個淺笑,“我不來以後我就見不到你了,你的謝家軍儘快和突厥休戰,聽我的,趕緊!”
“你看我的衣服像不像嫁衣,你就當我嫁給你了,其實我一直很喜歡你,隻是我怕天家忌憚會加害於你,所以不得不找你退婚,可我還是無可救藥地想嫁給你。”
“彆說了……”聲音染上了哭腔。
“再不說就來不及了,我在宮中安排的勢力從此為你所用,他們認我的發簪,你就是他們的新主人。”陸雲昭顫抖著手塞給謝衿朝一支白玉簪。
“對不起啊,終究是我失約了……”
那一戰據說是有史以來最慘烈的一戰,打得胡人近十年不敢南下而牧馬。
朝堂也風雲變幻,皇帝成了空架子,真正的實權掌在謝陸兩家。
而那年少得誌的謝少將軍像是變了一個人,正言厲色,手段狠辣。
直至死都未娶隻帶著一支白玉簪下葬。
那天謝衿朝師父留給陸雲昭兩道謎底時,陸雲昭就已看透她的命運,兩個謎底分彆為:
至剛至善則易折。
情深緣淺,情深不壽。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