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晌午,招娣是被焦老嬸的煙鍋子磕醒的。
“您早。”招娣並沒覺得意外,這個時候外麵也該亂了。她起身抻了個懶腰,看著一旁縮成一團的董海,習慣性地伸出手去給他抹了把臉。
“李二和他娘沒了。肚子給人豁開,腸子臟器流了一地。”
“不可惜,他們應得的,”
“你爹和你弟弟也沒了。鍋爐的灰壓得太實,在屋裡悶死了。”
“嗯,以後得多加小心。”
“陳昊那小子在西頭崖前的陷阱裡,不知道被什麼紮得血肉模糊的,沒個人樣了。”
“往後這陷阱旁邊也該留個記號。”
她們兩人一問一答,平靜地好像在說著明天有雨。招娣知道,焦老嬸想明白了這事兒都是她做的。
她讓董鶯把爐灶裡的火壓實,火狠狠燒了一個晚上。她又把屋子的門窗都關了,煤煙就這樣熏死了屋裡的人;
她故意當著孫嬌嬌的麵勾引陳昊,就是為了讓孫嬌嬌知道,晚上彆跟著陳昊,這才方便她動手;
她讓二妹妹做了幾乎全生的燉豆角,又把生豆漿直接倒進了盛出來有一陣子的溫粥裡,賭老天爺成不成全她,若是成全她,李二和他娘自然會上吐下瀉,全身無力任她擺布。
每一個計劃都有諸多漏洞。但是沒關係,招娣有的是機會。
她可以無窮無儘地試探,無窮無儘地循環。
直到天光大亮。
“金童提壺亡引水,三船不渡上更天。” 焦老嬸口中振振有詞,點了點招娣的額頭。
“啥意思?”
“你昨晚跟我擱一塊住,這點東西沒學會?”
招娣愣了一下,隨後全身放鬆一樣仰倒回炕上,嘿嘿地樂出聲。
她知道,焦老嬸這關她算是過去了。這幾糟冤案,約摸著會被推到董鶯和雙胞胎妹妹身上,將她們說成是十惡不赦的惡毒婆娘,燒殺搶掠逃之夭夭。
放在從前,招娣可能還會擔憂一下,為她們打抱不平。可是現在,她完全想清楚了,這些身後的虛名有什麼重要呢,她們聽不到,看不見。
她們正走在明亮寬敞的,芳香撲鼻的自由的路上,身後的螻蟻也隻能夠詆毀。
這是這個村的人,往後最能接近她們的方式了。總要給他們汙蔑的自由。
招娣坐在炕上,給自己和焦老嬸分彆倒了一杯高粱酒,抱著條腿樂得開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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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老嬸終究是護下了招娣。但她也在這場風波過去之後,像一根燒到見底的蠟燭,快速地衰弱下去。招娣承了她的很多恩情,也就把她接過來老董家照顧,陪她走完最後一程。
臨死前她拉著招娣的手,渾濁地幾乎散開的眼瞳沒有焦距,但仍然找尋著招娣的方向。
“你說什麼?我聽著呢。”
“你做成了……我沒成……”她的聲音斷斷續續的,招娣聽不真切,隻能勉強對出幾個詞來。
“下輩子……不做女。”她說出了最後一個字,就這樣咽了氣。
招娣愣住了。
她好像突然明白了,為什麼打她長大一些之後,焦老嬸對她總是有些不一樣的。
招娣確實和這個村裡的女人不一樣。她想要自由,想要自救,想要逃離。也許焦老嬸年輕的時候也像招娣這樣,但卻最終在漫長的歲月中磋磨了時光,看遍一個又一個愚昧的、屈辱的、麻木的靈魂。
招娣想,她大概在未來的幾十年裡也會成為另一個焦老嬸,也許人們叫她王老嬸,又或者是董老嬸。
她不在乎。
不會有人知道她的生平,不會有人記得她幾歲。人們隻知道她長了雙樹皮一樣的蒼老的手和佝僂的脊背,抽著煙袋鍋,成為這個村綿延的象征。
唯一不同的,也許是,這是招娣自願的。
以她的“獻祭”來換那幾個女孩子的自由,多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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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籹站在九重天的輪回台上,久久不能回神。
照例來說,輪回的上神需要曆儘司命官所盤的幾世,功德圓滿方能返回天界。司命官站在嚴籹身旁,有些惶恐:“微臣此前並未遇到過這樣的情況。還請上神責罰。”
嚴籹並沒有接話,隻是在通靈鏡上看著自己這一次輪回的經曆在人間各處上演,有些不解地問:“這些,都是我每次重生後分支出來的世界嗎?”
司命官上前看了一眼,沉默了半晌,這才歎了口氣回道:“回上神,非也。”
“實乃那些慘劇,處處都在上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