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人衣白如雲,護領水藍,腰封係玉。他向忠國公微微頷首,溫和道:“國公爺,彆來無恙。”
“你……”忠國公隻覺得眼前華彩燦然,不由退後兩步,驀地反應過來,“謝紅塵!”
不錯,此人正是玉壺仙宗宗主謝紅塵!
忠國公當初護衛師問魚,也曾出入過仙宗。
他心中一沉,下意識想要驚動侍衛。但很快他又不再輕舉妄動。對麵站的可是謝紅塵,他那滿院侍衛,又有何用?他索性問:“謝宗主乃方外仙師,今日踏足寒舍,不知有何見教?”
說話間,他細細打量這位仙門玄首。上次見他,已是四十年前。四十年雨雪風霜,他竟半點不見蒼老。仍舊是二十七八,風華絕世。
聽說這些仙門中人,壽元動輒千八百年。也難怪陛下垂涎三尺、癡迷瘋狂。忠國公默默地想。
“國公勿驚。”謝紅塵的眼睛溫和平靜,卻有著穿透人心的力量。他出言安撫,道:“謝某今日前來,並無惡意。叨擾國公爺片刻就好,不必驚動府上。”
謝紅塵這個人,在仙門之中地位尊崇,不僅是因為他師出名門、修為深厚,更因他克己自律、謙遜周到、進退有度。
——縱然立場不同,他也是不會為難自己一介凡夫的。
忠國公一向自視甚高,但這一刻,如螢火之於皓月,竟然有一種自慚形穢的感覺。他身板也不那麼直了,抱了抱拳道:“謝宗主請入內奉茶。”
謝紅塵竟然沒有拒絕,他跟隨忠國公入內。
他這樣的人,貴足踏賤地,本不必與忠國公這等人寒暄。可他偏偏這麼做了。他接過下人奉上的香茗,品了一口,道:“是初霧山的新茶,名叫一瓣心。”
“啊?”忠國公一愣,本以為他入內隻是勉強應付。未想到他竟會真的同自己品茶。當下,他竟有幾分慌亂,道:“正是。宗主見聞廣博,令人敬佩。”
他下意識地恭維,謝紅塵卻忽然說了句:“此茶是內人六十年前親手培育的變種,因一直同她試茶,是以記得。”
“啊。”忠國公恍然大悟,是了。謝紅塵的夫人最擅長培育良種,這一瓣心,還是出自其夫人之手。他笑道:“這真是班門弄斧,惹宗主見笑了。”
這麼一說,他卻是放鬆下來。謝紅塵又品了一口茶,說:“這些年仙宗與朝廷疏於走動,難免有些不周到的地方。但仙門對今上的事,一直十分掛心。”
他說話總是不卑不亢,給人一種真誠磊落的感覺。既然沒有謝靈璧高高在上的強勢,也沒有師問魚高深莫測的詭譎。令人心生好感。
忠國公忙拱手道:“宗主心係天下,大仁大義。”
謝紅塵總算是進入正題,他道:“大義不敢當。但今上服用長生丹多年,吾聞之好奇,也曾拜托一故友尋了方子。”
——好家夥。國忠公心中暗驚,長生丹的丹方那是何等機要?你一句簡簡單單地拜托一故友就尋了來。好像隨便找一大力丸的丹方。
“方子不錯,雖然耗時耗力,卻有奇效。仙宗上下,也祈祝陛下壽元無窮、江山萬年。”他語聲抑揚頓挫,清澈到動聽。忠國公知道,接下來的話就是重點了。他忙豎耳去聽。
果然,謝紅塵神色微凝,道:“隻是今年的長生丹,吾遙觀其丹氣,卻十分不對。因不便詢問司天監,卻又心存擔憂,隻好請忠國公轉呈陛下。”
“什、什麼?!”忠國公愣住——什麼叫丹氣不對?他皺眉道:“長生丹的丹方並未作更改。”
謝紅塵道:“若未作更改,那更十分可疑了。隻是事關朝廷與陛下,謝某不好置喙。忠國公隻怕還須留意一二。”話落,他起身,很有禮貌地拱手道:“謝某隻能言儘於此。丹方非比其他,何況關乎今上龍體。國公爺大可細細留心,若有必要,玉壺仙宗願意為陛下驗丹。”
說完,他又道:“今日得國公爺香茗一盞,謝某十分感激。”他似有心事,神情頗有些鬱鬱,“隻可惜內人抱恙。待她身體痊愈,謝某定邀國公爺再品新茶。”
說完,他淺施一禮。忠國公隻覺眼前清光破碎,待回過神來,卻是落雪紛紛。
下雪了,他依舊站在庭院之間,保持著拳法的收勢。哪有什麼謝紅塵?!
“老爺?老爺?”簷下夫人喚了半天,他終於回過神來。然而方才之事曆曆在目,豈會有假?
忠國公不敢相信——他竟然做了一個夢?!
他回到花廳,仍然心神恍惚。然而再一看桌上,他頓時愣住。
花廳中擺著兩個茶盞,主桌一盞,客桌一盞。忠國公以指試探,盞中茶水未涼。忠國公轉過問夫人:“你可聽說過一瓣心?”
國公夫人上前,埋怨地為他拂去身上落雪:“初霧山一瓣心,乃是名茶。每年出茶不過兩斤,甚是難得。老爺怎麼連這個也忘了?”
忠國公說:“這一瓣心,是由誰培育而來?”
夫人隨口道:“玉壺仙宗謝宗主的夫人,名叫黃壤,未出嫁時,是培育變種的名家。嫁入仙宗之後,便不再親下農田。這一瓣心,聽說還是因為宗主愛茶,她方才親手育得。因為隻為夫君飲用,故而未考慮產量。後來因茶實在有名,被人央了樹苗去,這才流落民間。”
忠國公麵上不動聲色,卻又問:“謝夫人是否抱恙在身?”
“老爺如何得知?”夫人一臉不解,“如今謝夫人確實抱恙。已有好些年不見客了。”
忠國公一邊聽夫人說道,一邊心中暗驚。
不是夢。謝紅塵真的來過!他們這些仙門中人,有個托夢的法門並不稀奇。何況長生丹乃是司天監煉製,他恐怕不好親身前來。
可……長生丹難道真的有假嗎?
“不可能啊。”他喃喃自語。監正第一秋,乃今上的親生骨血。由他親製的長生丹,怎麼可能有假?!
隨即,他又十分心驚。就算剛才隻是黃粱一夢,他卻十分篤定——謝紅塵宗主之尊,若無十分把握,他是不會特意告之的。
大事不好……大事不好啊。忠國公捂著心口,開始籌謀對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