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下頭去聞,於是整個畫麵裡,便能看見她精致的側顏。
——這顆眼珠似的法寶,裡麵所藏的畫麵,赫然便是多年以前的仙茶鎮!
第一秋埋頭翻閱公文,偶爾抬頭看一眼。
房間裡隻有偶爾紙頁翻動的聲音。
正在此時,一道聲音如箭般穿落而來:“監正,老友謝元舒,懇請一會。”
第一秋微怔,隨後站起身,將牆上眼珠取出來,放進書案最裡屋的抽屜裡。那裡竟然有滿滿一抽屜這樣的東西。
朱雀司外,一個人身著鬥蓬,正在等候。
第一秋一眼認出他——可不正是謝元舒嗎?
他對這個人並無好感,於是神情也冷淡:“原是謝兄。漏夜前來,莫非有什麼了不得的事?”
謝元舒擺擺手,道:“這次,我要向監正大人求一物。”
第一秋對他不甚熱情,不冷不熱地道:“哦?”
謝元舒湊近他,小聲道:“一件可以吸取人修為的法寶。我知道,監正定有法子。”
“嗬。”第一秋輕笑一聲,不太感興趣的樣子,“法子自然是有。可我這個人做事,一向看心情的。”
謝元舒顯然早有準備,道:“隻要監正開價。”
第一秋平時並不願意跟他打交道,隻因為謝元舒其實不得謝靈璧寵信。他雖然是玉壺仙宗的大公子,但其實無什實權。
而此時,謝元舒竟然這般說,可見定是大事。
第一秋問:“大公子想要吸取誰的功力?”
這個,謝元舒就不願說了。他輕聲道:“我花大價錢從監正這裡購買法器,監正何必管我用到誰身上呢?”
蠢貨,你不管用到誰身上,本座都喜聞樂見。最好你弄死謝靈璧。第一秋心中冷哂,卻豎起四根手指,開出了一個數。謝元舒見他肯出價,頓時大喜:“四百萬靈石,成交!隻要法器有效!”
第一秋應下了這筆買賣,心中卻也難免猜想——如此手筆,這個蠢貨要用來對付誰?
點翠峰,曳雲殿。
黃壤指腹輕輕撫過謝紅塵的眉峰,突然,她的手腕被握住。謝紅塵握得那樣用力,帶著他腕上鎖鏈嘩嘩振動。
“你……你……”他幾番想要說話,然喉間血湧,引得一陣嗆咳。
黃壤隻好又端了水,為他漱口。
謝紅塵好不容易平複了咳嗽,他終於問:“為什麼?”
到了此時,他心中驚怒與困惑,話裡反而沒有那麼冷淡疏離。
黃壤坐在他身邊,過了許久,說:“紅塵,我們做了一百年夫妻。再是如何不喜,也終歸有百年的情分。如果,如果有一天,我被囚在闇雷峰,你會來尋我嗎?”
她指尖輕觸他的眉峰,輕聲問:“你會拚著得罪謝靈璧,進來找一找嗎?”
“你在說什麼?”謝紅塵完全不懂,胸內的劇痛令他氣息混亂,“你怎會被囚在闇雷峰?”
黃壤環顧整個曳雲殿,半晌說:“紅塵,我做了一個夢。夢裡,我被施以盤魂定骨針之刑,囚在闇雷峰最深處的密室裡。我不能說話,也不能動。我隻能日日夜夜地念你的名字,求你找一找我。”
謝紅塵一臉茫然,問:“就因為一個夢?!你做這些,就因為一個夢?!”
黃壤沒有回答他,隻是繼續道:“和我關在一起的還有好多人,他們都跟我一樣安安靜靜的,從不發出一點聲音。那地方特彆黑,隻有法陣的符光偶爾亮起。就隻有這麼一點點光。老鼠啃咬我們,蜈蚣和螞蟻從我臉上爬過去。他們的傷口腐爛了,鼻子裡都是蛆……”
她安靜地描述這一切,道:“最開始,我還抱有希望。我一遍一遍地回想我們的過去。我覺得以你的性情,哪怕是一個你認識的女子不見了,你起碼也會尋一尋。點翠峰與闇雷峰相隔咫尺,我想以你宗主之尊,要找到我無論如何總也不會是太難的事。我用閃爍的符光記錄時間,你跟我說過的,符光明滅,便是一息。我就這麼數著它,一刻也不敢錯,過了一年。”
她的眼淚滑落下來,滴落到他手上,謝紅塵近乎無力地道:“那隻是夢罷了。你如今活生生在這裡,黃壤!”
黃壤輕笑,說:“第二年,我就記不清時間了。老鼠從我頭上跑過去,我太害怕,忘記數數了。那時候,我慢慢知道,你不會來的。哪怕隻隔著一座山峰,你也不會來的。你不會為了我得罪你的師父。其實我不應怨恨。你厭惡我,我知道。”
她字字真切,謝紅塵不由思索這一切,最終他沉聲問:“你入魔了?”
怕也隻有入魔,才會被幻境影響了神智。
黃壤臉上帶著笑,但她輕輕搖頭時,眼淚還是紛落如雨:“我嫁給你一百年,享受著宗主夫人的榮光。我所求的,你已給予。我告訴自己我不應該恨你。可我隻有你這麼一個夫君,全心全意侍奉了百年,我畢竟還是以為可以依托。”
她趴在床邊,將臉埋到謝紅塵肩頭,眼淚如泉,打濕的他肩。謝紅塵從不為她的柔情所動,無論她多麼情真意切、楚楚可憐。
但是此刻,他被困八荒鎖住,目不能視,危在旦夕。他隻能試圖穩住黃壤的情緒。於是他雖不懂黃壤的話,卻還是道:“那隻是夢罷了,我們都好端端地在這裡,不是嗎?你是我的妻子,你若不見了,我怎會不尋?我定會……”
“你騙我!”黃壤驀地起身,喝道,“你還騙我!”
她哭著道:“你如果真的找過我,你就會看見我留在白露池裡的東西。你根本沒有找過我!根本沒有找過我……”
說完,她雙手抱頭,順著床邊滑坐在地。
謝紅塵看不見,他不知道黃壤是不是在哭。
黃壤就算是哭,也不會聲嘶力竭的。她會哭得美絕豔絕、恰到好處。
謝紅塵想要說點什麼,至少先哄著她解開自己身上的困八荒。可是他幾張口想要說話,卻沒有合適的措詞。於是他突然想起來——這一百年,他從來沒有安慰過她。
他努力不讓自己為黃壤所動,所以任何時候,他都無視她的情緒。她若舉止不合他心意,他便冷落她,甚至拂袖而去。
等到下次,他再見到她時,她又會溫柔體貼,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
她總能很好地控製自己的情緒,也很能揣測他的心意。所以此前,謝紅塵從來沒有見過黃壤生氣、發怒。
唯一的一次,就是現在。
謝紅塵伸出手,摸索到倚坐在床邊的黃壤。她雙手捂住臉,眼淚流得悄無聲息。
而謝紅塵沉默著,說不出一句溫存的話。
反而是黃壤握住他的手,當先開口。她深深吸氣,依然壓下所有的情緒,道:“對不起啊。”
謝紅塵一愣,問:“什麼?”
竟然連這時候,也是她開口道歉。
黃壤抽出絲帕,擦乾眼淚,聲音也漸漸恢複平靜:“現在想來,我怨恨你實在是沒道理。其實你根本也沒必要尋我。”她深深歎息,重回理智:“畢竟像我們這樣的夫妻,一個貪名利,一個圖美色。各取所需而已,又有什麼感情?你又何必為了一個心中鄙夷的女人,得罪自己的恩師呢?”
她伸出手,輕輕撫過謝紅塵的鬢發:“其實道理我都明白。隻是我被困太久了,一直念著你,你又總是不來。我失望太多次,難免看不開。”
她扯過薄被,為他蓋上,輕輕地道:“可你怎麼會來呢?你隻是我墜亡於懸崖時,遙遠天幕的星辰。是我溺斃在深水時,飄過身邊的羽毛。你怎麼會來呢?可能這一百年,我頗認真,所以心中很記恨。”
她的情緒重新收斂,字字溫柔平和,謝紅塵連想騙她,都開不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