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那天晚上我在袖子裡藏了一瓶救心丸,就是怕我爹被我氣得厥過去。”林岑笑了一聲,“不過最後也沒用上,萬幸。”
“後來呢?”
“後來我趁著夜深,老頭兒就寢了,留了封信就偷偷從後門走了。”
“那林老先生豈不是要氣死了?”
“說來也奇怪,我本以為他會氣得把信撕掉,再對著後門罵我不孝子、混賬、反了天了……”林岑模仿著林老先生的語氣,輕笑道,“而我拜托學徒悄悄寄給我的信裡說,老頭兒隻是獨自坐著,靜靜地看完了那封信,沒有撕掉也沒有罵我。”
他隻是用如枯枝般的手將信仔細疊好放回信封,拿著信拄著拐,一步一步、緩慢卻堅定地回了房間。
“之後我每到一個地方,都會往家裡寄封信,也不知道老頭兒是看了,亦或是直接扔進風爐裡,當成廢紙給他的寶貝紫砂壺燒水。畢竟他從來沒有給我回過信。”
“七年前,我到了邊疆,終於明白了老頭兒說的,朝廷腐敗、民不聊生。”林岑垂著眼皮,聲音如窗外的霜雪一般冷,“我在那裡見到了太多的生離死彆,我曾親眼看見我救治的孩子,死在了敵軍的刀下,他本可以活下去的……”
再過幾天,明明隻要幾天的時間,他就能痊愈,他就能和世間大半的小孩一樣,度過一個無虞的童年,再與人攜手走完或平淡或熱烈的一生。
不應該是這樣的結局。
他跟著軍隊九死一生回到了京城。
那是與邊疆全然不同的華麗場景。
人人稱讚京城的繁華,勾欄瓦肆、牌坊酒樓、醉臥煙花巷,好不愜意的生活。
邊疆戰士因軍糧以次充好、缺斤少兩,不知多少戰士餓著肚子打戰;草藥、紗布供應不足,不知又有多少戰士死在了營地裡。
身處富足平和的京城,有幾人知曉邊疆的戰亂與不堪,又有誰會未雨綢繆。當敵軍的鐵蹄踏破京城的大門時,如此奢華的京城可還能存在?
“因我曾在軍中救治過不少人,將軍有意請我長留軍中,可我誌不在此,待傷養好便告辭了,兜兜轉轉……”林岑頓了片刻,自嘲道,“還是想家了。”
“不知你們是從何處上山的。”林岑側過身抬手指了指後山,“其實翻過西山還有一處小山莊,叫秦莊。那裡不比茶溪鎮富庶,時常有帶著病人來茶溪鎮求醫問藥的,卻連山都沒有翻過,就在半路上病發身亡。又或者沒錢治病,拖著一副病體等死……在我們看不見的地方,發生的太多太多了……”
百裡桉歎了口氣,確實如此,經他們三人之手的亡魂數不勝數,因病去世的能占大半。
“院中那鍋藥,想必諸位都看到了,我若沒猜錯,藥方應該在小公子手上。”林岑看向宛如紮了根的小蘑菇百裡桉,輕聲問道,“小公子對醫術也有鑽研?”
小蘑菇將藥方還給他,訕訕道:“談不上鑽研,不過是以前空閒時看過幾本醫書。”
“這藥方是我自己染病後,慢慢嘗試出來的。”林岑起身,從書案上拿過一本書,是百裡桉之前翻過的《萬草集》。
“那日我去秦莊出診,尚未進莊便已嗅到極濃的草藥味,詢問下得知秦莊突發疫病,已經死了十幾人了。整個秦莊人心惶惶,家家戶戶都煎著藥,卻還是抵不過,又陸續病倒了很多人。”
“那幾日我都留在秦莊,依照病人的發病情況製定新的藥方,不料自己也染上了。我便回了山上,一個人琢磨藥方。”
“藥方是琢磨出來了,藥也煎好了,不承想因孩童玩鬨,落了火折子,整座山付之一炬。”林岑遺憾地說道,“秦莊的病人也因病情拖得太久,相繼離世。”
陸邃歎了口氣,唏噓道:“竟是如此。隻因孩童疏忽,葬送了數百條人命。”
林岑溫聲道:“人有疏忽在所難免。”
“對了,不知三位能否幫個忙?”他起身從書案上拿過一個信封,“這是我寫給父親的信,本想元宵那天下山出診時悄悄擱在窗邊,現在也沒機會了。”
林岑把藥方夾進《萬草集》裡,“這藥方也麻煩各位,幫我帶回林氏醫堂吧。”
江未言:“我……”
百裡桉像小蘑菇被人拽出土,“噌”地站了起來,接過他手裡的信和書,“自然可以,一會兒我幫你送去。”
“有勞小公子了。”林岑朝百裡桉躬身作揖,繼而轉過身對陸邃道,“我的心願已結,可以走了。”
陸邃點點頭,打開“已故瓶”,將林岑收入瓶中,目光在百裡桉和江未言身上來回打轉,“那我先回酆都,你們倆……”
江未言正準備開口就被百裡桉打斷了:“六哥要帶亡魂回殿裡,清點亡魂生前所有的功德與罪行,需要往生簿。”
言下之意:你快回酆都把往生簿送過去。
“往生簿早些時候就送六殿裡了,還是你讓我送去的,你忘了嗎?”江未言笑道,“所以一會兒沒我什麼事兒,我跟你一塊兒下山。”
百裡桉:“……”
糟糕,忘了……
“不要。”百裡桉不帶一絲猶豫地拒絕,一本正經道,“你可以當小侍女,幫六哥研墨。”
江未言:“?”
江未言:“???
江未言氣笑了。